旅行過幾個國家後,無意間累積了不少來自各國的貨幣,我把那些零散的銅板和小面額鈔票集中在一個信封裡,整理行李偶然發現,便把他們灑在床上點閱,有馬來西亞、印度、尼泊爾、新加坡、越南,現在又多了寮國的。有時候在眾多銅板間,會突然發現一個陌生的臉孔,我把它拿在手裡正反面打量,心裡想著,這個銅板究竟屬於哪裡?從何時加入我的旅行?這種感覺就像回顧舊照片時,某些片段會特別模糊零碎。然而這些令人眼花撩亂的貨幣,卻是我一路走來的證據。
旅行來到了倒數第二個國家---寮國。
我住在首都永珍裡一間通舖旅館的二樓,各國旅客進進出出。二樓面街的一側有個淺陽台,窩著一位與我年紀相仿的日本青年,整天都足不出戶似地蹲在那兒抽煙,每次我問他吃飽沒,他都露出一口黃牙叼著菸得意地說:「我可以不吃飯,但不能沒有它們。」又補充道:「這菸像屎一樣,但我最近很窮,只能抽這個。」接著撿起身旁的空菸盒,「有錢的話當然還是要抽這種啦!」短短幾分鐘的談話只見他一根接著一根。對他而言,這究竟是旅行還是生活?
日本青年總是用一種老生常談的語氣抱怨永珍有多無聊,話雖如此,卻在這停留好些日子了,簽證到期就搭車到湄公河對岸的泰國,申請簽證,重返寮國。據我所知,他已經離開日本四年,去澳洲打過工,曾在東南亞幫人帶珠寶抽傭,也難怪身上裹著歷經風霜的氣息。聽完他的過去,我說我大概無法像他這般離家這麼久。日本青年思索了一下,才開口說:「你想必有個不錯的家庭吧。」這句話隱藏一股幽暗的氛圍,躲在他豪爽的背後。
「你想必有個不錯的家庭吧。」他的話在我耳邊重播好幾次。
是呀,應該是這樣沒錯。
第二天我租了輛腳踏車,車身上竟然印著「千葉縣警,防犯登錄」,日本血統,不知怎麼流浪到寮國來,日本這個民族簡直無孔不入。我騎著它到旅遊服務處拿了地圖,開始遊逛市區。趁中午收市前參觀了集中市場,一如往常兩手空空離開。接著來到一座像巴黎凱旋門的勝利門,拍拍照就走人。我越騎越遠,最後在一間佛寺歇腳。
我把腳踏車和樹幹鎖在一起,信步於靜謐的寺院內。佛寺的外觀和泰國佛寺相仿,境內一個人影也沒有。突然間,肚子一陣絞痛,我急忙搜尋廁所,眼尖逮到一位匹著袈裟的年輕和尚,他立即指引我到廁所,裡頭打掃地一塵不染的,如廁亦能領略清幽之氣。
解除腹痛危機以後回到寺院,發現原本一個和尚變成三個,他們圍坐在一張石桌旁,揮手邀請我過去。
寮國男子和泰國一樣,短期出家猶如義務。眼前的三位年輕和尚都未滿二十,像入伍分發般,被分配到這間佛寺,生活起居皆綑綁於此。
石桌上擺著未翻開的英文課本、一筒冰塊和一瓶2.5公升的可樂。這大概是他們的讀書會吧,我猜想。他們熱情地倒了杯摻冰的可樂給我,人手一杯,其中一位和尚發號司令:「乾杯」。我不自覺地跟著舉杯,痛快喝下。突然想起兩個多月前,類似的場景發生在印度的餐館裡,當時我和洋平、曹同學以及法國男,以彼此壯膽的氣勢,同聲喊著「乾杯!」喝下桌上可疑的水。那時的我才剛開始旅行,而現在他們各自去了哪裡呢?(請見<再見,加爾各達>這篇。)
三位和尚個性迥異,一位熱情、一位靦腆、一位介於兩者之間。這個午後,我們四人在樹下的石桌談笑,他們大概把我當成練習英文的對象,報酬是冰涼的可樂,一杯接一杯,「乾杯」是例行的娛樂。
不久,出現了第四位穿著便服的青年,大概是已經還俗的師兄之類的人物,是個帥氣的傢伙。我想他無論是年紀或輩份都比其他三位來地高,他出現後,話題的重心自然偏向那邊,對話中寮語的比重增加了,聽起來像泰語,我雖然一頭霧水,但他們笑我就跟著笑,至少可以感覺那是笑是友善的。
聊著聊著,穿便服的青年突然對我說:「你想看看我的摩托車嗎?」其他三位和尚跟著起哄,彷彿那是他們之間自豪的秘密。
「好呀!」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要看,反正也沒別的計畫,就答應了。我們相約傍晚在旅館附近的河堤,看得見湄公河的地方。
離開寺院後,依照三位和尚的指示,我又騎了一段路來到附近唯一的大賣場。旅行間,我特別喜歡逛賣場,因為商品最齊全,還能約略了解物價水平。不過這間外觀氣派的賣場令我失望了,有半邊像是廢棄的倉庫,很適合當做夜遊的集散地。
抓準時間,我一口氣把來時的路騎完,回到旅館附近的河堤。腳踏車被留在土堤下,我爬上寬闊的土堤。
約定的時間到了,不過便服青年還沒出現,地點應該沒錯,我繼續等。橫在眼前的是黃濁的湄公河,只要泳渡過去,就到了泰國。因為生長在島國台灣,國境就是一片汪洋,我時常覺得這麼窄的河川,當做國境未免太不稱頭。
等了好一陣子,終於看見兩位男子牽著摩托車出現,便服男子向我介紹他的朋友和他們的車子,是兩部介於野狼和台灣125造型的摩托車,在東南亞很常見。摩托車閃閃發亮地,烤漆的部份仔細打過蠟,各部零件一塵不染,看得出很用心保養。
便服男離開群體之後反而變得木訥,我們三人在土堤上不知要說什麼,有點尷尬。他們究竟為什麼要給我看車,不像炫耀也不像另有目的。氣氛不上不下,卡在一半。我們只好望著河發呆。
此時我注意到天際開始變黑,烏雲像打翻的墨水快速暈開,不消幾分鐘的時間就擴散到這邊。遠處的土堤上黃沙奔騰,猶如千軍萬馬騷動不安,和烏雲幾乎同時抵達。
見狀不對,便服男趕緊說:「我們趕快離開這裡。你的車停在哪?」
「那裡!」我指著土堤下孤伶伶的腳踏車。
「好,我們先到馬路對面會合。」
他們朝坡道的另一邊騎下坡。我急忙衝下土堤,第一波風沙已經追上來,打在身上很痛。我牽著腳踏車,快速來到約定的地方,卻苦尋不著他們兩人的身影,我擔心是不是慌忙中聽漏了什麼,但無濟於事。
天色瞬間黑了,大雨滂沱,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跨上腳踏車,往旅館的方向飛奔,回到旅館時已全身濕透。被大雨淋濕的房客接連出現,又狼狽又爽快。
旅行中難以掌控的不只是人,還有天氣。突如其來的暴雨,就這麼把一場莫名的約會沖散了。到最後,我還是不曉得他們為什麼要我看車,或者想要做什麼。
隔天我就離開永珍了,心中種種的假設成了無解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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