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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喜歡印度和瓦拉納西的心情正在萌芽時,卻連續發生了幾件讓我又憤怒又沮喪的事情。

首先是在火葬場的衝突。

某天下午,趁太陽還沒下山前,我決定獨自沿著恆河朝下游還沒去過的地方走去,目標是較大的那個火葬場。

沿河走過一個個河壇,偶爾停下腳步觀看河面風景或者抬頭張望瓦拉納西延綿如城牆般獨特的建築,印度人、旅人的一舉一動還有建築的細節都足以讓人駐足很久。但如果討厭被印度人糾纏,那千萬別在定點停留太久。就在我抬頭欣賞建築物的同時,有個印度男子靠近身旁。

「你知道那牆的數字代表什麼?」

我被他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聽他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牆上有數字。

「那表示恆河水位的紀錄喔。」男子接著說。

就像標示小孩的身高一樣,牆上畫有一道道橫線。四位數字代表的是西元年,最高的一個記錄是1978。

「真的嗎?那不就連房子都泡在水裡?」站在階梯上,我試著想像河水高漲到那個位置,再回望恆河假想抵達那個水位時的河幅有多麼寬闊,整個水體幾乎要膨脹好幾倍才會出現那種景象吧,簡直不可思議。突然好想看看雨季裡奔流的恆河。

「那你知道現在河水多深嗎?」我好奇地問,為跳進恆河的計畫收集情報。

「岸邊雖然很淺,但中間非常深喔,比你還要高出許多。」

「是嗎?」看樣子一旦游到河中間就必須義無反顧了。

語畢,一陣沉默以後。男子突然開口,「你需要想嚮導嗎?我可以當你的嚮導喔!」果然還是開口了,其實我早就猜到他的目的了。不過我不需要嚮導,更不想費心議價,只想一個人安靜散步,便果斷地拒絕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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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續向下遊走,每走一段距離就有印度人前來搭訕。

「哈囉,你好,請問你從哪裡來?」(Taiwan.)

「哈哈哈,Taiwan,I love Taiwan.」(你真的知道台灣在哪嗎?)

「你需要想像嚮導嗎?」(再見!)

 

「哈囉,My friend, Konichiwa!」(我不是日本人,我來自臺灣。)

「Ha Ha! Ok Ok! Thailand. Very good country!」(我已經懶得多做解釋了。)

 

快要接近火葬河壇的時候,又有另一個男子找我說話:「Hello,Where are you from?」連續被幾個人騷擾,我有點失去耐性,便直接帶點怒氣地說:「我不需要嚮導,謝謝!」

「不不不,我不是嚮導,我是瓦拉納西的大學生,只是想找個人聊聊天。」對方看起來20好幾,外表上少了學生的青澀。我自顧自地走著,男子繼續跟在我旁邊,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裡?喜不喜歡印度?偶爾穿插解說著沿途的風景。始終覺得他另有目的,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我再次態度堅決地表明自己想要一個人,男子就這樣默默地說了再見便離開了。

 

終於,我來到了火葬場。基於尊重死者和文化的理由,在火葬場不能拍照,我把相機收進包包以免惹來更多問題。

這個火葬場果然規模較大,從岸邊到岸上有好幾塊隆起的小丘,大多只剩殘存的黑色灰燼、幾團餘火悶出綹綹白煙。其中有兩堆薪材正迸出激烈的火光,彷彿可以聽見霹靂啪啦的爆裂聲,裡頭有屍體正被火淨化著,幾乎看不清出輪廓。殯葬業者的人員偶爾翻攪著薪材,動作熟練不帶感情,好像只是在稻田裡燒稻梗。

我選定了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默默觀察儀式進行的過程。這時突然有一個印度青年在我身旁提醒我:「你知道這裡不能拍照吧。」我點點頭。以此為開場白,他開始跟我解釋火葬場的種種,都是我在旅遊書上讀過的知識。說完以後他指著遠方某個老人(老人也正看向這邊),他告訴我這些人很窮,需要大家的捐款才有錢買用來火化自己的木材。

「謝謝,但我只是來這裡看看而已。」因為不想平白無故捐錢,我婉拒了他。

「想要留在這裡看就必須捐錢喔!」對方帶點挑釁地說。

「你的意思是說如果不捐錢就得離開嘛?」沒道理呀,我不相信眼前這些旅客都是捐過錢才留下來的。

聽完我的回答,男子突然語氣一轉,態度強硬、表情凶狠地說:「請你離開,現在就離開!」

我緊繃的神經被他的氣勢微微嚇著了,卻又不甘示弱地兇回去:「好!既然這樣,我離開。」我作勢離開火葬場,感覺他的視線正緊盯著我。

好不容易來了,當然不能就這樣離開?我不死心地沿著階梯往更高更遠處走去,試圖找一個高點遠眺火葬場。正對火葬場的階梯上有條小徑,大概是通往火葬場的正上方,或許可以看得又清楚又不被打擾,我往小徑走去。

小徑其實是一堆堆木材中間預留的走道,走到深處突然出現幾間商店和一個看似神龕的小亭子,幾個原本在聊天的印度人瞬間把眼神都集中在我身上,讓我感覺自己觸犯了什麼禁忌,來到不該來的地方。

其中一個青年走了過來,問我為什麼來到這裡。

「抱歉,我只是想找個地方看火葬場的儀式。」

「是嘛,那跟我來。」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相信他,但直覺帶著我前進。青年引領著我往小徑的另一端去,是更靠近火葬場的方向沒錯。

「請問這裡可以拍照嘛?」我表示想拍下沿途經過的成堆木材。

「可以呀,沒有問題的。」他親切地回應我,在一旁等我拍完照。

我們又繼續走了幾步,男子在一棟建築的鐵門前停了下來。

「從這裡走進去就可以往下看見火葬場了。」

咦?我露出疑惑的表情,總覺得走進那扇門是危險的行為。可是青年的態度一直很好,讓我有點失去判斷的信心。

「你聽過德雷莎修女嗎?他成立的Mother House就在這裡面喔!捐點錢就可以幫助那些病患,我帶你進去吧。」一個月前才在加爾各達的Mother House做過志工,我只知道孟買也有分部,但從沒聽說瓦拉納西也有,我終於明白眼前這個人是個騙子。

「我不想要進去,更不想要捐錢。」我把立場表明在先。

「為什麼不想要捐錢呢?可以幫助很多人喔!」

「瓦拉納西根本沒有Mother House,因為我在加爾各達曾待過那裡。」

大概是惱羞成怒吧,他表情改變了,真的比翻書還快。方才和善的青年現在看起來像個地痞流氓,怒沖沖地說:「你想惹上麻煩嗎?」

我和他在四周都是木材堆的小徑裡,附近一個人也沒有,情況非常不利,我忍不住緊張了起來。但現在不是緊張的時候,我必須想辦法保護自己。

「我不想惹上麻煩,我不進去看火葬總可以吧!」我試圖講道理,但他已經是無法聽懂道裡的動物。

「不行,沒有捐錢我不會讓你離開。你剛才拍照也要錢,你要付500盧比給我。」

X的!這下換我也生氣了,硬是找藉口要我掏錢就對了。聽說印度的騙子都欺善怕惡,於是我鼓起勇氣大聲地回嗆他:「拍照是你說可以拍的,現在又說要錢。我才不會付給你咧。」

情況已經僵到不能再僵,雖然我們互不退讓,但我深知自己還是站在下風,如果他真想怎樣,在這堆木材裡我逃也逃不掉,剛才那幫人說不定也會跑來助陣,我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要跟他拳打腳踢了。

這時,我聽見另一個聲音傳來:「發生什麼事情了嗎?」有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幾公尺外,是剛剛號稱自己是瓦拉納西大學生的男子。

他的呼喊讓情況有了戲劇性的轉變,眼前的凶惡青年突然放棄要我捐錢,好像有點不甘心似地丟下一句話就叫我離開。

號稱瓦拉納西的大學生揮揮手叫我過去,他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把在火葬場後發生的鳥事都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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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稍稍平靜以後,我問他:「是不是真的不捐錢就不能在這裡看呢?」原本驚魂未定的心抓到一條浮木,安定以後才發現自己緊張到說話都微微顫抖。

「不要相信他們,他們是騙子。」從印度人說自己印度人是騙子,負負得正來說,這個人是好人囉?

「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下面看火葬,保證不會有人騷擾你。」我好累,真的不知道還能相信誰了,只好相信幫助我脫困的他。號稱瓦拉納西的大學生帶我走下階梯,跟一個老人說了幾句話,又對我說:「他是火葬場的管理者,我幫你跟他說好了,現在你可以安心坐在這裡看了。」,他離開前又特別提醒我:「只要有人叫你捐款,你就說已經捐過了,說你捐給了這個老人。」說完他便笑笑地離開了。

我靜靜地坐在老人身旁,什麼話都沒說。後來我問老人是否可以走近一點看,他只是點點頭。

在那之後,果然沒有任何人再來騷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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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具屍體被放在轎子上抬出來,上頭覆蓋著華麗的布料和一些芒草的綠色植物,四周圍繞著或許是親友或許是殯葬業者的人,場面像是台灣的送葬隊伍。死者被放在已經堆好的薪材上,緊接著一連串的儀式、有人在繞圈、有人念念有詞。天色漸暗,眼前的光景朦朧迷幻,我的眼睛失焦又聚焦,熊熊的火突然燃起,越燒越旺。死者如果還有感覺,此刻會不會急著想要逃出來,還是真正感到解脫,被燃燒的力量送往另一個世界,我們永遠沒有答案。

 

我望著火在燃燒,思考的竟然不是生與死,而是剛才經歷的所有事件。體內太晚醒來的憤怒現在像眼前的烈火越燒越旺。我生氣那些唱高調說這裡是神聖場域的騙子,利用別人的同情和死者的尊嚴詐財。我生氣自己懷疑了好人卻相信了壞人。我生氣子自己沒有勇氣裡直氣壯地擊退敵人,懷疑自己根本沒有足夠的機智在印度混下去。挾帶憤怒、失望和沮喪的情緒,臉上露出旅行至今未曾有過的嚴肅神情,氣沖沖地轉身,用接近競走的速度離開火葬場。

 

回程的路上有位青年向我打招呼,我用最無情的表情和聲音告訴他:「我現在非常生氣,請不要跟我說話。」等我快步經過他後,卻聽見他在我身後不遠處笑嘻嘻地出喊著:「不要生氣嘛!要保持愉快喔!」

「謝謝!」雖然我沒有轉身,但夠大聲的回應想必他能夠聽見。

 說完,不知為了什麼,我的眼眶變得紅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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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