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會安,2010年5月28日~2010年5月30日
第二次搭臥舖巴士沒第一次那麼新鮮。這次我被分配到最後面的床位,四張床並在一塊,相對不自在。我睡在上層最靠窗的位置,旁邊是一位美國青年,從發車道熄燈之間,我們斷斷續續地聊著。
美國青年同樣從胡志明市經過芽莊即將前往會安,路線和我如出一轍。忘了是聊到什麼,他突然說:「我不喜歡越南。」難得有人和我有相同感受,我追問原因。
他說:「這裡的人太糾纏且不夠友善。」
「尤其是對外國人。」我補充。
「你也感受到了?」他附和我,「而且你知道嗎,在這裡消費有兩種價格,外國人跟當地人的定價不同,這種感覺很糟。」
聽他這麼一說,我想起在印度時,來自中國的何同學曾告訴我,她在越南時,某次在餐廳裡點餐,發現隔壁桌的越南人手上拿著不同價位的菜單,才發現原來兩種菜單。當時她向服務生反應,但對方堅持要她用那份菜單點餐。我想這是在越南的不成文規定。
我一直以為只有我不喜歡這個國家,但美國青年告訴我,一路上遇見的許多背包客都有類似感受。他的話讓我決定稍稍寬恕自己偏執的想法。
巴士抵達會安已經是隔天早上,每次乘客們都一副有備而來的模樣,揹起背包就果斷地離開了,剩下我拿著簡陋的地圖搭配指南針一臉茫茫然,感覺好像輸在起跑點上。我朝古城區的方向走去,擺脫一位摩托車司機拐個彎又遇見另一位,既然這樣,不如乾脆和他們交談看看。
「你知道哪裡有便宜的住宿嗎?我想找大約5美金左右的。」
「沒有5美元的,8美元的可以嗎?」司機回答。
「8美元太貴了,我只需要簡單風扇房。」
「好吧好吧,我知道5美元的,帶你去。」
再次確認無誤後我才上車,不過司機帶我去的旅館卻喊價8美元。第一間、第二間都口徑一致地說這附近不可能有5美元的價格,直到司機要載我去第三間時,我已不再相信他,付了車資把他打發走了。重新確認位置,我發現自己被帶到客運站附近,等於又回到原點。
回到往古城區的路上,同樣的劇情再度上演,司機們輪番前來騷擾。其中一位司機喊著「Cheap Hotel, only 5 dollars」害我忍不住停了下來。
「你確定嗎?如果沒有5美金的旅館,我是不會付車資的,Ok?」
「OkOk~」
我再度搭上摩托車,結果依舊,根本沒有什麼5美金的旅館。我生氣地要司機讓我下車,一毛錢也不願意付。他跟旁邊的路人用越南話說了什麼,一群人看著我笑成一片,讓我更加生氣,二話不說便轉身離去。不過至少是被丟在古城區的附近,替我省了一大段路。最後我找到了一家6美元的民宿,大概是極限了,而我也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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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河流出海口的會安古城區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河的兩岸留下航海時代興盛的痕跡,重新整建的老建築統一刷上鵝黃色,兩側緊挨著的商店營造出超越時空的繁華氛圍。部分的會館或廟宇需要收費,在路邊的窗口可以買到參觀聯票,每參觀一間就撕下一張,很像來到了中影文化城。古城區到了夜晚更加迷人,街頭巷尾點了燈,掛上燈籠,河面上浮現另一個朦朧的會安,虛虛實實,令人著迷。
我花了半天把古城區逛了一遍,一位黝黑精瘦的青年騎著單車在我身旁停了下來。
「會說中文?」青年問我,我點點頭。
「請問你知道怎麼去出海口嗎?我想騎單車去。」口音透露出他來自中國。青年的手臂焦黑,有脫皮的痕跡,可能已經單車旅行一段時日了。
「抱歉,我不知道,今天才剛到會安而已。」
「好吧,沒關係的。」他遲疑了一會兒,接著說:「那你想一塊兒去嗎?」
「該怎麼去?我沒有車。」
「也對,好吧,那再見了。」他就這麼騎走了。
下午的熱讓整個古城區幾乎不見人影,我回到民宿休息,卻不巧碰上停電,只好把門窗全都打開,大字型躺上冰涼的地板上,舒服地睡著了。
我突然醒來,卻賴著不願起身,眼睛直盯著天花板,只有腦袋在運作,反省中。我想我不喜歡越南只是找藉口罷了。芽莊很悠閒,海天遼闊,會安古色古香,自擁步調,而我卻整天煩躁不已。這大概就是旅行的倦怠吧!我遇到了瓶頸,不停的移動令人疲憊,麻痺了我的好奇心,像個每天顧吃飯和休息的老兵。日復一日只為了證明我還在路上,延長意義不詳的旅行藍圖。現在的我好像去不去哪裡都無所謂了,只要過完每一天,直到歸國的那一刻到來即可。
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可以回家了。
夜晚,我穿過民宿的庭院到廚房倒水,發現隔壁房的房門開著,裡面不正是上午遇見的單車青年嗎?我向他打招呼,他邀請我進去。
中國青年和我同姓,已經單車旅行了半個多月。他從廣州出發,穿過廣西省與中越邊境,一路南下來到會安。接下來的旅行計畫還不確定,也許繞著中南半島去泰國,也許和我一樣去印度。
我以為騎單車旅行的人都是滿腔熱血又無懼的,但事實並非如此。
「你知道嗎?我在考慮把車給賣了。」青年對我說。
我有點訝異,對單車旅行的人來說,車子不就是最親密的夥伴嗎?「為什麼?」我問。
「騎單車看起來很省,其實不然。一路上為了避免中暑,我花了好多錢買水。遇到不能騎單車的路,我必須幫它也買張車票才能上車。身體的累我能承受,但要是錢花光了,就得回家。或許把它賣了換點旅費實際些。」
雖然不難假想種種困難,但我始終是旁觀者,從來沒想過這些問題,只覺得騎單車旅行很酷,我永遠都做不來。他的單車看來很專業,似乎可以賣到不錯的價格。但要上哪去賣?賣給誰?又是另一個問題。
「你等等。」我突然想到上午在市場裡買了一些波羅蜜,於是跑回隔壁去拿,另外又準備了一樣東西。
「如果你需要的話,就收下它吧。」我把伴我旅行的印度旅遊書交給他,若他真的去成印度,鐵定用得上。說真的,我掙扎了一下。想到他賣腳踏車必定更掙扎吧。
青年收下了我的旅遊書,用一張泰國地圖跟我交換,我正好需要,皆大歡喜。我們吃著波羅蜜一直聊到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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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探索了古城外的區域,來到河流下游的市場,矮棚下販售各式蔬果魚肉和日用雜貨。我想買咖啡豆送給朋友,卻發現不同店家的價差大地離譜,又讓我想起外國人和當地人不同定價這件事,所以作罷。
我離開市集,走到一座水泥陸橋上欣賞兩岸風光。這時有位戴著斗笠,年約50的婦人問我是否要搭船,我謊稱已經搭過,拒絕了她。等我從橋的另一頭折返時,婦人還在,我們有說有笑地聊了一會,她突然問我要不要到她家作客。
「這不太好吧?」我遲疑著。
「沒關係的,你別擔心,不用錢,我們只是喜歡有人來家裡作客。」
「我真的不用準備任何東西嗎?」
婦人向媽媽一樣假裝生氣著說:「千萬別帶任何東西來喔!」
自從離開印度以後就沒有遇見這麼讓人心癢又心慌的事了,我真的超級猶豫的。不過想了一會,我還是答應她了。晚上六點,橋上見。
趁著中間的空檔我先回民宿去準備準備,民宿老闆也在,我把赴約的事情告訴他,他覺得去作客也無妨,讓我安心不少。不過為了以防萬一,我把身上的錢(包含暗袋)都藏進大背包裡。只留下5美元,如果真遇到麻煩還夠逃著搭車回來。
六點,我準時到橋上赴約,禮貌起見,我還是帶了串香蕉。一位男子騎著機車載著婦人出現,騎機車的是她的先生。
我們”三貼”過橋來到對岸,越騎越偏僻,似乎離出海口越來越近。四周盡是水泥矮房,和古城區的繁榮熱鬧截然不同。我有點興奮又有點緊張,一邊觀察著市井生活,一邊認路。終於我們在一間小房子前停了下來。
「這就是我家,歡迎光臨。」婦人招呼我進去。
水泥矮房的空間不大,從屋內的格局和擺設看的出這戶人家不算富有。家中有三個小孩,年紀最大的不過10歲左右。他們似乎很習慣陌生人的出現,並沒有對我投以在意的眼光。
老婦人在廚房裡忙東房西,我幾次要幫忙都被拒絕了,她要我在客廳待著看電視或是陪孩子玩。我最不擅長陪小孩玩了,不過還是成功用幾個簡單的遊戲解開他們的(和我的)心防,逗地他們樂不可支。
天色從淺藍變成深藍,完全天黑以後,菜餚也剛好上桌了。我和婦人坐在飯廳,卻只有我一個人先用餐,桌上有煎蛋、青菜、蝦仁炒麵和一大鍋白飯。婦人的先生從頭到尾都在庭院抽煙,小朋友跑來跑去。我開始覺得氣氛有些詭異。
等我吃完以後,小孩子才陸續上桌。婦人趁我在一旁休息時,拿出了一張獎狀,是二兒子在學校成績優異得到的。
「我的兒子非常用功,從不需要我擔心。」她說,「不過,我最擔心的是小兒子,他頭腦不正常。」
其實我早就發現三兒子不太正常,可能是先天智能不全之類的。
婦人繼續說「多年前會安淹過一次大水,許多住戶都泡水了,其中包括我們家。你看見那台冰箱了嗎?」她指著廚房角落的雙層冰箱說:「那是上次來作客的日本人送的。還有電視機,是另一個日本人送的。」
不管她的話是真是假,東西是誰慷慨解囊,到這裡,我知道我騎虎難下了。她們要錢,而我現在是甕中之鼈。
幸好我算是有備而來,我說:「不好意思,我很想幫助你,但我沒有錢。」
「沒有錢?那你怎麼出來旅行。」婦人質疑。
「不,我的意思是,我現在身上只有這點錢。」我打開錢包給她看,裡頭只有與5美元等值的越南盾。
婦人的態度變得有點不悅,「5美金不夠。為了你來,我買了這些菜還有蛋、蝦子,平常我們不吃這些的。」
聽起來教人辛酸,但我必須穩住,「我因為相信妳的話,抱著期待赴約,沒想到妳卻說謊,在我們國家所謂請客是不收錢的。我身上只有這一點,非常抱歉。」
婦人可能自覺理虧,暫時收起不悅的情緒,和緩地說:「不如這樣,我請老公載你回去拿,你看看能給我多少?」婦人的計畫反而為我開啟一道曙光。
想了一下,我說:「好吧,我回去拿,20美元夠了嗎?」我說謊了,但這是脫困的好機會。
後來,他先生載著我離開矮房,婦人怕我忘記似地再次提醒我:「記得要把20元交給我先生喔!」
我們在夜裡沿著原路回到古城區,男子一句話也沒說,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他不諳英文。一路上我在想,總不能真的白吃白喝,他們或許真的需要幫助,只是用了不當的方法,偏偏還遇到貧窮旅行中的我。我暗自決定若真的回到民宿,付個10美元了事好了(這是我的極限)。
不過當我們來到相遇的橋上時,男子突然熄火,他努力擠出幾個單字,邊說邊帶動作,意思應該是「機車晚上不能騎進古城區」。我試圖告訴他,請你在這等著,我去拿錢再回來。但他沒有聽懂,忽然調頭就走了,機車沒入黑夜。
故事用這種方式收尾,反而令我又錯愕又失落。我想像著婦人因男子空手而歸爭執的畫面,腦中浮現婦人的渴望的眼神、那三個孩子,還有充滿罪惡感的晚餐。我覺得我的心被挖了個洞,遺憾正在填補缺口。
隔天,我整個人魂不守舍,搭了早上的巴士離開會安,繼續向北前進。下一個城市是中越的順化,如果我的資訊沒錯,順化有邊境巴士能夠前往寮國,我真的迫不及待離開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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