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祈福法會之後,相隔四、五天的時間,達賴喇嘛又有第二次的公開行程,這一次是在西藏流亡政府成立50週年的紀念會上。活動在大召寺的一樓舉行,同樣嚴格的安檢過程,同樣洶湧的人潮,不同的是來了很多印度官員。長長的布條橫掛在廣場上,寫著「西藏流亡政府在達蘭沙拉成立50週年,感謝印度。」之類的標語。官員們輪流上台講話,用印度語或者藏語,我同樣還是扮演湊熱鬧的角色,卻十分樂在其中。我喜歡這種歡慶的場合,好像小學的運動會般充滿凝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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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市區小廣場不遠處有一家台灣餐廳,這是我在印度第一次聽見「台灣料理」這個詞,於是我很好奇地去光顧了。餐廳的名字叫做「起點」(我喜歡這個名字,尤其對在外旅行的人來說),位在小山坡上的一棟樓房,一樓是餐廳,老闆娘住在樓上。老闆娘是個美裔台灣人,大多數的時光都在美國度過,後來才輾轉來到達蘭沙拉經營餐廳。我前前後後只見過她兩次,都只有簡單寒暄而已。
起點餐廳的菜單上是一些連我也搞不清楚算不算台灣料理的菜色,畢竟台灣的飲食文化早已被各國的料理融合、模糊,變成”台灣”特有的樣子。每次和我一同前往的韓國、日本或是歐美朋友叫我推薦菜色時,我都有些苦惱,因為送上來的經常不是最道地的樣子(雖然只有我自己知道)。不過見到魯肉飯或是高麗菜卷之類的菜單時,還是倍感溫馨。
在「起點餐廳」裡,我找到了不少消磨時間的好東西。我發現了來自臺灣的CD,有陳建年的<大地>專輯,唱碟式的巨大包裝上印刷著綠油油的島嶼和蔚藍的海,那是蘭嶼,一個我一直想去卻還沒去成的地方。還有一張以吳晟的詩為創作概念的合輯,其中有一首我很喜歡的詩<我不和你談論>,雖然我對吳晟的認識僅只於高中時期念過的課文,還有偶然接觸的幾首新詩,但這首詩卻帶給我極深的印象,讀過一次就會記得的那種,全因為詩裡那質樸的氣息和簡單的態度。另外,店內的書架上還有很多中文書籍,繁體、簡體都有,真是我一路上見過最友善的書架了。好久沒有看見中文書藉,每一本都在向我招手,人生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做「求知若渴」。這些好東西讓我在餐廳裡興奮地走來走去,好像回到了熟悉的地方一樣。
後來,我動用了一點人情,和其中一個認識的廚子外借了一本書,叫做<我的土地,我的人民>,是達賴喇嘛逃出西藏,來到達蘭沙拉後寫下的一本自傳。我把它當做睡前書,凡是無所事事的晚上,我就窩在自己房裡默默讀著,室友回來時,我已經在閱讀的過程中恍惚地睡去。
或許是翻譯的關係,達賴喇嘛的這本自傳非常好讀,他的口氣溫和、不賣弄文筆。故事從他的幼年開始,自述如何被認定為轉世靈童到後來必須承擔政治與宗教等各方面的衝擊,近三百頁的故事如同一篇長長的史詩,過程驚心動魄,文字卻沉穩平靜,我想這就是一位宗教領袖與身俱來的偉大風範。我無法想像一位20多歲的青年必須無條件地承擔這歷史大浪,經歷過與毛澤東會談,與印度領袖求援等…。對照自己現在還在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就不禁對達賴喇嘛又感佩又心疼。
達賴喇嘛在藏傳佛教裡扮演著活佛的角色,也就是具有生命、活生生的信仰對象。無論外人對他的評價如何,讀過他的自傳以後,我只感覺到這個人為捍衛和平所展現的無比真誠。我曾今在達蘭沙拉和一個印度小販聊天,他告訴我,他不喜歡藏人。我非常訝異地繼續傾聽他的想法。印度小販說,藏人來到這裡瓜分了他們生存的機會,我明白他在說的是錢。他說很多人覺得藏人的背景很可憐,把錢、把生意都給了他們,在達蘭沙拉的印度人反而賺不到錢。不過最後他補充了一句「唯獨達賴喇嘛,我喜歡他,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具體的「好」是什麼,他沒有說清楚,不過我似乎可以理解他想說的是什麼。達賴喇嘛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旅行中,每當有人問我的信仰是什麼,我總是答不出來,或者乾脆說沒有信仰,以省去解釋的麻煩。不過我曾聽過一個值得參考的說法:你的信仰,就是當你感到無助與失落時,第一個想到的對象。有些人是耶穌、有些人是佛祖或真主阿拉。我也反問自己,得到的解答就是家人和朋友。拜網路發達所賜,我能夠輕易取得台灣朋友的消息,同時也留下了一些文字報告自己的近況。不過我的父母不使用網路,唯一的聯繫變成偶爾一通必須計算時差的長途電話,每次我都覺得話筒裡的嘟嘟聲漫長地令人心急,而接通以後反倒語塞,對話簡短,單純的問候就是全部。每當這個時候,我會慚愧地覺得自己真不適合旅行,有牽掛的人無法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愛旅行。
算一算日子,我待在達蘭沙拉已經超過兩週了,因為眾多原因一再延期,而眾多原因的背後,就是我捨不得離開這個令我心靈平靜的地方,無法想像再次移動後所帶來的身心疲累。我想人類都是崇尚安逸的動物吧。
在最後的一個星期裡,我無意間在山林裡發現了一個靈修中心,每天早上都有免費的冥想課程可以參加,正好我一直想嘗試冥想,而且重點是我又留下來的理由。隔天,我一個人早起去學習冥想,教導冥想的老師是一個高大的北歐人,他穿著藏青色的寬鬆衣物,坐在所有學員的面前,大部分是歐美人士。到場的學員自取一塊方形的軟墊,磐坐在四方的廳堂裡靜靜地等待著。九點鐘,課程開始,每天的課程大同小異,所以任何人都能中途加入。首先必須閉眼, 磐坐以穩固身體,背打直,讓氣息在體內順暢遊走。老師的英文腔調輕飄飄地像天空裡的浮雲,我努力從其中抓下幾個單字,拼湊成能理解的意思。例如,想像著你的心是一匹馬,你必須圍起柵欄,讓奔馳的馬永遠在柵欄裡。又例如,你的思緒就像一道大雜燴的菜,必須先品嚐過,然後將食材拆解、分類,把你不喜歡的去除,只留下喜歡的部分。還有,假想你正在做菜,這時你的小孩來打擾你,但你必須告訴他,我正專心做菜,先把他請到一旁。這些只是幫助冥想的小方法,目的是讓所有的外物、聲響來了又走,達到心靈的平靜。老師說,冥想的結果是要帶來快樂,但我連續去了好幾天,始終參不透「冥想」與「快樂」之間的關聯,或許是英文太差、或許悟性太低、或許「快樂」真的沒那麼容易。每次冥想完,我只覺得室外的空氣格外清新、自己也變得格外安靜。或許安安靜靜的就是一種快樂,像吳晟的詩一樣簡單卻動人
吳晟〔我不和你談論〕
我不和你談論詩藝
不和你談論那些糾纏不清的隱喻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看看遍處的幼苗
如何沉默地奮力生長
我不和你談論人生
不和你談論那些深奧玄妙的思潮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撫觸清涼的河水
如何沉默地灌溉田地
我不和你談論社會
不和你談論那些痛徹心肺的爭奪
請離開書房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探望一群一群的農人
如何沉默地揮汗耕作
你久居鬧熱滾滾的都城
詩藝呀 人生呀 社會呀
已爭辯了很多
這是急於播種的春日
而你難得來鄉間
我帶你去廣袤的田野走走
去領略春風
如何溫柔地吹拂著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