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處

從恆河上岸以後，身體並沒有出現異狀，看來我是幸運的那個。彷彿通過了恆河的考驗，被印度古文明接納了一樣，讓我對接下來的旅程更有信心。

離開瓦拉納西以前，我到附近的相館洗了幾張賓館裡大家庭的照片送給他們。小孩子們搶著看照片，傳來傳去都弄皺了。

離開的早上，老闆說一定要一起吃個早餐，妻子照例端來一些印度餅、扁豆湯和咖哩燉菜，小孩們正準備去上學。

大家一如往常的作息，更凸顯我們只是短暫的過客。雖然在這裡只待了五個晚上，還稱不上有什麼依依不捨的情感，不過漸漸習慣的生活模式突然改變了，還是有種奇怪的感覺。

老闆出門沒多久後，輪到我和洋平。美麗的妻子送我們到門口，彼此告別以後，她在後面附上一句：「小孩子們都很喜歡你們，希望你們可以再回來。」

我被她帶著哽咽的聲音嚇到了，只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臉在抽搐，只差眼淚沒有掉下來。平常老是笑臉盈盈的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令我有些驚訝。

「你們都是好人。」她又補充說道。

好人不敢當，不是壞人倒是真的。我刻意迴避了她的眼睛，因為這種離別的場面我最不拿手了。

上午七點多，我們下了三輪車，出現在瓦拉納西車站。確認車廂的事意外順利，距離表定的八點半大約還有一個小時。我們把行李扛上沒有空調的臥舖車廂，分別佔領了兩個上舖，另一個上舖則是一個加拿大女人，這節車廂只有我們三個外國旅客。火車準時發車，時程19小時，沒有誤點的話，會在隔天的凌晨三點半左右抵達哈里德瓦（Haridwar）。漫長的車程加上很爛的抵達時間是這次的一大挑戰。

（貼在車廂門外的乘客名單。）

關於在哈里德瓦舉辦的昆布美那節（Kumbha Mela），在我們少少資訊裡建構出的輪廓中，就是人、人、人，到處都是人。慶典中會有很多一絲不掛的修行者的大遊行和恆河上游的集體沐浴，至於節慶確切的由來和目的我一概不知，完全是個看熱鬧的外行人。由於是12年一度的超級大慶典，又是為期三個月的慶典中最後一次的大日子，瘋狂的情況不難想像。原本想在網路上先預訂住宿，但不是客滿就是被哄抬成天價。因為嫌麻煩，也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所以我們什麼都沒做，自以為豁達地搭上車就出發了。關於這點，我比洋平達觀許多，我一直告訴他「絕對沒問題的啦！大不了睡車站囉！」直到我們到達現場，才發現事情並非想像中如意。

一開始在火車上並沒什麼太大不同，列車一樣轟轟地行駛著，徐徐的風從窗外吹拂進來。我和洋平隨意聊天，或者他看他的文庫本、我玩我的數獨。每次列車靠站休息，就會有小販靠近車窗或上車兜售各種食品，水果、奶茶、咖啡、餅乾、油炸點心……等。我們各買了十盧比四根的青香蕉，味道還不錯，馬上就被我嗑光了。下一次靠站，我又多買了一些。

不知何時開始（直到察覺時），車廂裡的人比先前多出許多。除了列車發出的機械聲響，人聲也開始顯得嘈雜。接近中午時，車廂裡的溫度開始攀升，我們所在的上舖最靠近車頂，金屬車頂吸收了大量的熱能，像一個正在加熱的烤板。下頭的人體熱氣隱隱飄了上來，空氣變得沉重且黏膩。

實在太熱了，兩公升的水喝一下子就喝完了，卻必須要等到下一次靠站才有賣水。於是我耐著口渴試著閉上眼睛休息，貼在睡墊上的背全濕了就轉一面，又濕了，再轉一面。車廂內電扇虛弱無力，我懷疑那些提供動力的馬達反而是在提供熱度。我看了看洋平那邊，他躺著不動不知是否睡著了。另一邊的加拿大女人還醒著，於是我找她聊天打發時間。

加拿大女人和我們目的地相同。她的另一個朋友在其他節車廂，因為購票時只買到一張空調車廂的票，另一張就是現在的無空調臥舖。她先將就待在沒有空調的這節，想等晚上要休息時再換到空調的那節去和朋友擠一擠。不過她的如意算盤最後沒有如願。

中午過後，車廂裡的情況開始失控。一批批的乘客不斷湧上車，每次列車停靠，車廂只有更擁擠而已。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不管是從哪裡來的，目的地應該都是哈里德瓦。

下午，車廂已經擁擠到底下寸步難行的地步，從上舖向下看，下舖肩並肩擠好多人，通道也都被佔據。印度人在底下嘰哩呱啦地大聊特聊，好像每個人都彼此認識一樣。 幾個印度人張開一塊布鋪在腿上，玩著看不懂規則的撲克牌遊戲。 偶爾在某個角落會爆發推擠或口角，誰也不讓誰，讓整體氣瘋更加浮躁。

（失控前）

 （失控中）

（完全失控）

（賣小黃瓜的小販，到底是什麼樣的毅力讓她願意擠上來。）

車廂裡頭越來越熱，雖然口渴，但好不容易弄到的水特別珍貴，必須小心分量飲用。賣水的小販只在車窗外兜售，因為車廂塞爆了，我們無法移動，只能透過鄰近的鐵窗把錢送出去，對方若有心想拿錢逃跑，也只好認栽了，幸好小販都挺誠實的。

每次列車靠站，我們三個外國人都像在企盼救難物資，從喉嚨裡發出求救般的吶喊，「Bani～ Bani ～(印度語：水～水～)。」不過搶水的人更多，不是每次都那麼幸運。有時候好心的印度人會幫我們把錢遞出去，才順利換來幾瓶神聖甘霖。

其中一次，我們買到了奇怪的水，我一喝就發現不是礦泉水的味道，比較像餐廳裡的自然水。仔細看才發現包裝上的封膜是重新封上的，裡頭的水來路不明。我趕緊把這個發現告訴其他兩人，但他們已經喝了好幾口。為了安全起見，洋平和加拿大女人都不喝了，最後通通被我收刮過來，只因我仗著喝過恆河的水，自認為神功護體、百毒不侵。

半天下來，我們三個幾乎什麼都沒吃，除了先前的香蕉，中餐只透過車窗買了幾個口感很乾的炸點心，越吃越口渴。

「噢～」加拿大女生不知第幾次從體內發出這樣深深的嘆息，然後說：「你知道我現在感覺像在哪嗎？」

「在哪？」

「在監獄。這節車廂是個監獄。」

我和洋平聽不禁笑了出來，這個形容在貼切不過了。不，搞不好監獄還比較舒適寬敞。現在我們的活動範圍只有這小小床墊的大小，在火車到達目的地以前，那兒也去不了。

車廂的溫度跨過頂峰以後，漸漸地降了下來，預告著黃昏即將來臨，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不過車廂能容納的人數卻彷彿沒極限似地，每次我把頭往下望，都覺得人又多了一點，好像小時候綜藝節目裡挑戰一輛車能塞多少人的遊戲。我和加拿大女人開玩笑地計算著車廂內的人數，有個印度人告訴我們，現在一節車廂裡至少有300人（可能更多），這輛火車一共20節車廂，也就是相當於6000人左右在這班火車裡，等於是載一個小鎮的人口在移動。

時間緩緩前進，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想要尿尿。」我對洋平說。

「我也是，不過要到廁所好像不簡單。」

「是呀，所以我一直忍到現在。不過還有七八個小時，不去也不行吧。」只好想辦法殺出重圍了。我先是把拖鞋拿在手上，以免穿鞋踩到下面的人。往下跨出後，整個人像猴子一樣抓著兩側的欄杆在眾人頭上盪來盪去。費盡千辛萬苦，誤踩了幾個人，說了幾百次「不好意思。」，才抵達車廂門的附近。和台灣的列車一樣，廁所在靠近連結車廂的通道上，不過越靠近車門人越多，擠不進車廂的人全都塞在這裡，地上坐人，剩下的空間站人，有的人甚至一直攀在欄杆上。

「Toilet! Toilet!」我絕望地喊著，感覺有很多人在不耐地瞪著我，即便有人想讓路也讓不出空間。我伸長脖子看見廁所的門口也完全被塞爆了，只好宣告放棄，幾個為我加油的年輕人也無奈地搖搖頭。

「你上了嗎？」洋平面露期待地問我。

「我失敗了，根本不可能嘛！」

「好吧，換我去試試看。」

我把歸來的情報告訴洋平，先幫他做事前的預演。然後換他也像猴子一樣盪來盪去地出發了。

洋平到了我剛剛被困住的地方時，在那裡停留了好一會兒，又突然像被流沙吸進去一樣，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他成功了！」我對著加拿大女人叫好。

約莫十分鐘後，洋平攀爬回自己的位置。

「你辦到了！」

「對呀，成功了！我告訴旁邊的青年說我要去廁所，他幫我翻譯給大家聽，才好不容易闖過去了。」洋平冷靜地說著。

循著洋平的成功案例，加拿大女人跟進，然後也成功地回來了。還特別提醒我：「廁所裡頭沒水沒電，我把門打開時看見馬桶外有一坨很大的屎，請務必小心。」

有了他們的經驗，第二次挑戰去廁所就順利多了，真感謝兩位夥伴的披荊斬棘。這一切簡直太瘋狂了。

入夜以後，空氣相對涼了，但車廂裡還是很悶熱。我們已經無所事事在車裡超過12個小時。火車依然拼命把乘客吸進來，距離解脫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我把腰包裡的濕紙巾拿來給大家共用，稍微擦試過身體後，把鬧鐘定在凌晨三點，試著讓自己入睡。

幾乎沒有睡著吧？其實我不知道。每次睜開眼看，下面都是一樣的擁擠光景，時間感都被消磨掉了，這……這不就是囚犯的標準症狀嘛？

等待時間過去的過程，就只能發呆或者和別的印度人對看。洋平好像睡著了，不過看他翻來翻去地應該睡得不好。加拿大女人還醒著，我們偶爾開闢新話題聊上幾句，然後又默默陷入發呆狀態。幸好這趟監獄般的火車有他們兩個人同甘共苦，否則我一定會抓狂。

 （加拿大女與趴睡中的洋平）

還沒等到凌晨三點鬧鐘響以前，我就自己手動把設定關了。加拿大女人自然醒了過來，洋平則被我喚醒。

「再過半小時就到了。」我說。車廂內的其他乘客似乎也蠢蠢欲動。

加拿大女人和洋平不約而同覺得肚子怪怪的、身體有些不適（我竟然平安無事），兇手大概是那奇怪的水。不過要去上廁所依然困難重重，兩人只好暫時忍著，反正快到站了。

凌晨三點半左右，火車完全沒有靠站的跡象，持續在黑夜裡奔馳前進。原本蠢蠢欲動的乘客平靜下  來。詢問旁邊的印度人，才知道火車誤點了。誤點並非壞事，這樣我們就不用在黑夜裡到站。

這一誤點就誤了四個鐘頭，抵達哈里德瓦時已經清晨七點多了。23小時呀～我們在監獄火車裡待了快一天。

重見光明，期待快點逃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時，才發現我們又錯了。哈里德瓦車站裡萬頭鑽動，我們只是從這一堆人群撲另一大堆人群而已，事實沒有改變。扛著行李擠來擠去下了車，加拿大女必須想辦法找到其他節車廂的朋友，先向我們告辭了。

「走吧！」 我和洋平踏出車站，出征將士將迎向千軍萬馬。

（哈里德瓦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