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氣的三輪車司機在炙熱的陽光下揮汗如雨地踩著三輪車,他看來有些年邁、瘦瘦的、黝黑的肌肉很精實。老實說我不太習慣這樣的服務,好像大爺在虐待下人,相較之下我還是喜歡走路。
「實在是好辛苦的工作呀!」每當我產生這樣的同情心態時,都會想到<深夜特急>裡面作者在印度的某段經歷和大學老師的一段話。
當時作者耕太郎先生剛到人生地不熟的印度,遇見了老鳥背包客,他們要一起搭三輪車。老鳥很用力地殺價,作者覺得於心不忍卻插不上話,老鳥一見他的反應便明白怎麼回事,於是告訴他:「這個地方就是這樣,你不搭,他們就沒有錢賺。你選擇搭或不搭?」
大學時代藝術概論的老師突然向學生們提問,「看見路邊拾荒維生的老人,你們第一個反應是什麼?」,「是同情」我內心最直接的答案是這樣的。「是尊敬,因為他們正當地在為生活打拼。」,簡直當頭棒喝。
在印度,滿街乞丐,甚至整個家庭以馬路為家,當街野炊,我無法想像大雨來了他們要躲到哪裡。騙子騙錢、乞丐要錢、小孩要不到錢改要食物、抱小孩的婦女像鬼魂般纏著你。看著他們,我從害怕轉為同情到最後近乎麻痺甚至視而不見,因為我知道,我幫不了所有的人,問題已經不在於這一點微薄的幫助,整個印度被傳統的階級觀念和貧富差距束縛著,是令人望之無力的巨大坑洞。
有一次我和洋平在河壇附近走著,突然來了兩個印度男子要和我們握手,我們不疑有他地回應這種國際禮儀。咦?怎麼握了這麼久還不放開,我已經乾笑到臉部僵硬了。這時男子以一種認真的口氣跟我說:「請安靜,放輕鬆。」糟糕,我有種不祥的預感。大家一定會覺得用力把手甩開就好啦,但那股尷尬的氣氛就是讓人不知如何反應,而且甩開手好像很不禮貌,何況對方也還沒幹嘛。
男子開始揉捏起我的手,照他的說法,這叫「按摩」。
「別擔心,不用錢的。」好像看穿我的疑慮,男子特別聲明。
他從我右手掌按到下臂、上臂,然後停下來說:「感覺如何?很舒服吧!」
「還不錯。」其實還好,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回答還不錯。
「要不要繼續呢?含另一隻手、肩膀、頭部,只要10盧比就好。」
我看了洋平,他也面臨同樣的狀況。不過他說想試試看,反正不貴,我也答應了。
兩名男子把我們帶到河壇的階梯平坦處,那裡已經備好兩片草蓆。他們示意要我們兩趴下。什麼?就在這裡嗎?要在這人來人往的空地上按摩也太尷尬了吧?太陽很大,是要順便做日光浴的意思嘛!有沒有這麼簡陋、這麼隨性呀!
我依照指示面朝下趴著,已經看不見洋平那邊的狀況。男子開始按摩我的肩膀、頭部然後往下到腰部、臀部,已經超出本來說好的範圍。
「這樣子想必不止10盧比吧。」我試探性地問。
「先生,請放輕鬆,要付多少隨你高興吧。」
我最討厭這種開放式的答案,比給你一個金額痛快地殺價還要困擾。按摩本該是一件很享受的事,但我卻全身緊繃,一邊擔心身旁的隨身腰包被搶了就走、一邊猜想他到底想使什麼詐,完全無法沉浸在按摩舒服的氛圍裡,況且根本不舒服。
“緊繃的按摩”結束了,洋平那邊也幾乎同時結束,我們兩用眼神互打暗號,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說隨我們高興付多少就付多少耶。」
「我這邊也是。該怎麼辦?」
我們小聲地討論價格,都不知道怎樣才合理。
「60盧比吧,一人30如何?」洋平說。
「真的嗎?會不會有點太少?一人50盧比怎樣?」
「好吧,兩人共100盧比。」
我先拿出兩人份的錢,要付給這兩位男子。
「太少了,難道你不覺得很舒服,很快樂嗎?」印度男子訝異地說。
的確是有點少,但已經是Pusker一天的住宿費,這樣想就覺得好多,何況按摩的設備這麼簡陋、技巧也很差勁。
「你自己說想付多少就付多少的呀?」
「You happy I happy. Ok? More more.」兩個男子一直用相同的台詞說服我們多付一點,不過我和洋平鐵了心,100就是100。他們自覺我們不會再付更多,便收下錢笑笑地走了,繼續在尋找其他獵物「假握手、真按摩」。
「千問不要上當呀!」我用念力默默傳遞訊號給被盯上的陌生旅客。
瓦拉納西就這樣的地方。你不知道要相信誰,誰是好人、誰是騙子,主動前來搭訕的大多是騙子,卻也可能是好人。你寧可相信所有人、願意與更多人接觸,卻又深知太相信人是危險的行為。這種內心的矛盾與衝突每天上演著,走在路上總是草木皆兵,每當有人靠近便直覺地開啟防衛機制,「該不會是壞人吧?」、「對我這麼好該不會是另有意圖吧?」。老實說,這樣子諜對諜的心態真是累人,我討厭自己這樣。
回到背包客街,付給司機談好的微薄車資後,我們在熱鬧的市集下車。最近天氣很熱,印度的外國觀光客越來越少,路上總是重複那幾張熟悉面孔,我和洋平來來回回在巷弄裡穿梭多次,許多當地人也都認識我們了,漸漸地我開席習慣這裡的生活。某個店員幫洋平取了個印度名字叫做「拉魯」,每次我們經過固定幾家店,都會有人喊著「拉魯」把洋平叫住寒暄幾句。後來我也得到了一個印度名叫做「卡魯」,「拉魯」、「卡魯」聽起來很像兄弟。有時走在巷子裡真是忙碌,某些印度人整天無所事事,店放著不顧就是要跟著我們東聊西聊。不想聊天時我們就特意繞路,避開難以招架的熱情。
和印度人的交談的內容都是一些生活瑣事(還有情色…),但其中也不乏學識淵博的有為青年或歷練豐富的長者。洋平喜歡歷史,他對甘地的革命運動頗有研究,經常在一家網咖和某的年輕老闆聊天,我永遠記得老闆的藍色眼睛,像是一顆寶石鑲在裡面,聽他侃侃而談印度的政治、歷史,總覺得快被他深邃的眼睛吸進去。這個年輕有為的青年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偉人吧!我暗自覺得。
瓦拉納西的巷弄裡臥虎藏龍,連來這裡的背包客也都很有態度,羨慕他們之餘,我竟感到有點自卑、自嘆不如。
在這裡,臺灣的背包客算是稀有動物,我總是跟洋平抱怨為什麼遇不到台灣人,旅行一個多月以來,我連一個台灣人都沒有看過。雖然遇見幾次內地同胞,但仍是少數,即使語言相通卻沒有那種暢所欲言的快感。因為華人的背包客不多,我在書店翻找二手中文書時總是無功而返,反倒是日文、韓文書非常常見,英文就更不用說了。手邊的娛樂只剩下一本「數獨」口袋書,出發前為了打發時間特別買來的,始終無法認真做上幾題,我可能需要更單存的娛樂。台灣的背包客們究竟在哪裡呢?真想知道其他台灣人用什麼方式在旅行。旅行儘管再有趣,還是會感到寂寞吧,我想。
先前提到去Haridwar參加慶典的資訊,終於也有了消息。慶典的高潮將在五天後來臨,網路上的火車票已經候補到1000多人(看見1000多人怎麼還有人願意候補?),搭巴士又非常昂貴且麻煩,於是我決定到瓦拉納西車站一搏,因為那裡有外國人專屬的購票櫃檯,每班車次都會預留幾個位子給外國旅客。在洋平仍猶豫要不要去Haridwar之時,我決定自己先跑一趟車站。
在太陽下走了一個多小時,整個人灰頭土臉,總算看見車站出現在眼前。車站大廳依舊人聲鼎沸,牛隻也入侵大廳霸佔了冰涼的大理石地板。外國旅客服務處在不醒目的一旁,裡頭涼爽的空調讓我瞬間清醒,有幾位外國旅客在裡頭等候。彷彿踏大同世界,這道門殘酷地隔絕了外頭的喧囂,玻璃門外有好多乞丐在巴望著裡面。
幽默的櫃員用慢動作加逗趣的方式幫我確認車票。慶典前一天前往Haridwar的二等臥鋪還有6個空位,車程19小時,在慶典當天的凌晨抵達四點抵達。我二話不說先搶下一張,卻不知道要不要幫洋平也訂一張,這時如果有手機多好呀。急著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洋平,完成訂票手續後,我迅速衝出車站。
必須儘快回去,如果洋平已經買下旅行社昂貴的車票就來不及了。嘗試幾次向三輪車議價,都沒有滿意的價格。突然有一個念頭浮現腦海,「跑吧!用跑的回去。」
轉念間,我向不停糾纏的司機說:「不用了,我要跑回旅館。」
「?」司機露出狐疑的神情。
「謝謝啦!」我把身上的腰包調緊以免奔跑時搖晃,一轉身便用盡全力衝刺,真想回頭看看他的表情呀。
好久沒有運動了,我並不愛慢跑,此刻卻覺得意外暢快。交通混亂的大街上只有我和別人用不同的速度移動著,外國人的身分更顯突兀,好多路人盯著我看,我像是邁向終點的馬拉松選手,越跑越起勁。曾有幾位三輪車司機尾隨著我,問我要不要上車,我都堅決地說:「不,我想跑步。」又衝刺離開,跑跑停停,總算把原本走路的時間縮短一半左右,我回到市區在網咖附近發現洋平。
「你訂車票了嗎?」我的背全濕了。
「沒有呀,我剛出門來到這裡而已。」
趕上了!太好了!
在瓦拉納西慢跑,你能想像那場景多滑稽嗎? 然而我竟為自己瘋狂的舉止滿心雀躍。
我想,我有點喜歡上瓦拉納西了。
(瓦拉納西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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