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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格來說我不算是個相信命運或緣份的人,但旅行卻總是動搖我對它們不置可否的態度。它像是一條不止息的河,有時驚濤駭浪,有時平靜到難以察覺它的流動,簡直難以捉摸。我的旅行通常只在主流上順水行舟,但卻無法對支流視而不見,相較於主流的可預測性,支流帶了點騷動神經的神祕感。它將通往何處?又會在哪裡停泊?

 

到達下一站嘉峪關之前,我在火車上和幾位暑期出遊的青年們聊開來,並吸引了周圍的乘客側耳旁聽。他們很喜歡關於台灣的話題,尤其是電視劇和流行偶像,當然也有人喜歡聊台海關係、中國歷史等,把孫中山、蔣經國等人物都搬出來了,可惜我對歷史一竅不通。

 

這群青年在酒泉下車,只留下一位和我同路的女孩一起往更西挺進。女孩的名字叫做楊丹,個頭不高,紮著馬尾,身上沒有多餘的修飾,我還記得她因為戴著牙套所以發音有些黏糊。她說她住在玉門市,一開始我以為是「吹風不度玉門關」的那個玉門,後來才知道玉門曾經是個因鑽油而興起的城市,但現在沒落了。楊丹口中的那個沒落的礦城給了我無限的想像,她越是說玉門已經人去樓空,我就越是在意。

「我從來沒有看過油井,很想看看。是不是有很多大型的機械的那種?」

「是阿,我們那裡的山上有一間老公廟,從那裡可以看見整片礦區。」

 

楊丹家裡是開招待所的,一聽到招待所三個字,便讓我想起在蘭州苦尋住宿的過程。我把那過程告訴她,但她卻信誓旦旦地說沒這回事,「外國人不能住,但台灣人沒問題的。」她這一保證,我的旅行又偏離航道,划向支流了。我原本應該停在嘉峪關的,而不是三十公里外的玉門,然而此刻竟身在楊丹叔叔的私家車裡吹著熏風,看著乾巴巴的戈壁中不停閃過的電塔,那些電塔延伸的盡頭,就是玉門市。

 

大約半小時後,私家車駛進一個規模不大但規劃整齊的社區,井然有序的道路用圓環銜接,車子繞過幾個圓環後轉進一個院子。

「到了,這就是我家,裡面有幾條狗,對陌生人很凶,你怕狗嗎?」

「有拴起來嗎?」

楊丹說有,我說那就不怕。

 

我們一下車,楊丹的父親便前來迎接,同樣是個個子不高但笑容和藹的先生,他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看起來像採礦制服。四方形的庭院裡其中一角拴了兩隻不知品種的黑狗,身形巨大如熊,一見我便狂吠。對邊的另一角拴了四隻羊,正安靜地低著頭吃草,整個畫面有點不太協調。這時院子裡衝出另一隻動物,是楊丹心愛的寵物,一隻名叫酷兒的吉娃娃,同樣「狗小鬼大」地對著我做出攻擊的姿態。

 

這間招待所是由昔日給解放軍住的武裝部所改建的,名字非常乾脆就叫做「武裝部招待所」。說改建或許不太恰當,因為裡頭的擺設幾乎都是當時留下來的,一樓大廳的牆上掛著一幅「民兵訓練基地管理規定」,院子的圍牆和建築外牆還留有斗大的精神標語。

 

來這裡之前楊丹一直為我做心理建設,她擔心我嫌這地方破舊,但她的擔心根本是多餘的,我根本超喜歡這個地方,喜歡到在屋子裡大呼小叫。她放下自己的行李後帶著我去房間,我們經過樓梯間寬大的儀容鏡,順著老舊卻光亮扶手來到二樓,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條長廊,長廊上的第一間是廁所,接著以「班」為單位,一班、二班、三班依序下去,旁邊的窗台擺了幾盆植物,呼應著陽光的朝氣,這畫面令我想起了小學奔跑的長廊,但又說不清哪裡不同。

 

我的房間在盡頭的四班,楊丹開了門後把鑰匙交給我,其實我不需要鑰匙,因為只有我一個房客。這個房間像小學教室一樣寬敞,中間擺了一張大床,床兩邊各有一張充當梳粧櫃的木製辦公桌,剩下的空間裡散落的幾張舊椅子和板凳,每一件家具都是舊的,但舊的恰到好處。不曉得他們刻意保留抑或懶得更動罷了,但對我來說這裡簡直處處驚奇。楊丹看我如此興奮總算是放心了,她:「你沒來之前,我還不知道我家這麼有趣。」

「我喜歡看舊東西,尤其那些不被時代淘汰的樣式,現在依然好看。在台灣很多人搶著要,可以賣到好價錢的。」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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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對留宿於此充滿期待時,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回到一樓櫃檯,我把台胞證交給楊丹的爸爸,他來回翻了幾次,好像在確認是否漏看了什麼,然後說:「這證件號碼對不上,無法登記阿。」沒有登記就住宿,被查到可是要罰錢的。我們三人商討了好一會兒,雖然我心裡覺得只是一個晚上應該沒這麼倒楣,但始終開不了口。楊丹他們一家子都是老實人,我不想為難他們,於是我們決定去公安局試試看。

 

實際走在街上,才真正嗅到這社區的冷清氣味,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車子也不見幾輛,連公安局看起來也病厭厭的,比較像是被遺棄的賣場。擺設簡單的辦公室裡坐著一位女警官,楊丹把我們的來意告訴她,不過對方的權限似乎不夠高,於是她拿起電話撥打給另一位警官,並揮手示意要我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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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另一位年紀較大的男警官回來了,他向我要了台胞證,像楊丹的爸爸一樣來回翻了好久,這時旁邊的女警官也湊了上來,來看這本首度出現在玉門市的綠皮小冊子。

警官問:「台灣來的阿,台北嗎?」

我點點頭。

「歡迎歡迎,我們玉門小地方,不樣台北那麼熱鬧,你怎麼會來這裡?」

於是我把火車上遇見楊丹,到來這裡的經過簡單重複一次。當時我以為警官是真的歡迎我,因為他是面帶笑容把那些話說完的,後來才知道那根本是客套話,因為他接下來的其中一個問題便是:「你覺得社會主義好?還是資本主義好?」我跟本不知道怎麼回答,難道我回答社會主義好,就能夠留下來嗎?

 

結束一些例行性問題,警官忽然收起笑容對我說:「張先生,麻煩你到外面等著,我有些事要跟楊丹說。」我看了一下楊丹,確認她不會有問題,才放心走了出去。

 

等待的過程雖然只有幾分鐘,但足夠讓我把好的、壞的可能想過一遍,我寧願假設警官願意給個方便,又礙於大剌剌地有失嚴正形象,所以才要我迴避。不過當我看見楊丹紅著眼睛走出來,一切就了然於心了。

「警官說不行,要你到嘉峪關找旅館住。他還說晚上要來查房,查到了後果自負。」

其實來公安局的路上我就覺得誠實不會有好結果了,雖然失望,但我更擔心被無辜牽連的楊丹,到底警官跟她說了些什麼,才讓她哭著出來,我到最後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原本欣喜的氣氛瞬間變了調,竟然和小鎮蕭條的氣氛更為契合。一路上楊丹苦著臉不發一語,我試著不停說話掩飾失望,但表情是誠實的,有時候我討厭它這麼誠實。

 

「對不起,事情變成這樣。」楊丹說。
「請妳不要自責,是我自己說要來的,帶來麻煩是我。既然這樣,趁天黑以前我們趕快去看鑽油井吧,看完還得趕回去嘉峪關呢。」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回答。

 

我們在圓環邊等了一會,才攔到一輛偶而經過的廂型車,這個城市早已沒有大眾運輸了,只剩下這種私營巴士,車上載了僅存無幾的穿著制服的工人,沿著筆直的上坡到了盡頭,在老公廟前卸下所有乘客。這間老公廟守依舊護著昔日風光的城市,站在它所倚建的邊坡上能看見後面隱藏的整片山谷,那是我看過最壯觀卻最荒涼的景色了。第一眼,會以為這裡是澳洲中心的峽谷,但若細看,會發現岩壁上留下了許多排列整齊,開鑿過的坑,某些坑附近仍停有大型機具,因為距離的關係,人造鐵橋、機械和廠房看起像都是模型玩具。

 

望著這片風景,我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好像說什麼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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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黃昏時分的玉門市更顯蕭瑟,連空氣也轉為冰冷。我們或許錯過了最後一班下山的車,只好順著下坡走回招待所,順便把沿路錯過的風景看過一遍,雖說是風景,其實只是被人拋下的成群的樓房,這些樓房本來是員工宿舍,現已人去樓空,只剩下破碎的玻璃窗戶和褪色的牆面,我不敢想像晚上會變得多麼陰森。

「楊丹,妳聽過『破窗效應』嘛?」

「沒有,那是什麼?」

「大概是說一棟房子如果有一扇窗戶破了而沒有人修理它,那麼剩下的窗戶總有一天也會被更多人變本加厲地破壞掉,就像眼前這些房子一樣。」

我也不知道自己幹嘛說這個,只是突然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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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招待所後我趕緊上二樓取回行李,天就快要黑了,夜晚趕路比較麻煩。因為從玉門回嘉峪關的公交車要等到隔天早上,於是楊丹的爸爸打電話請熟識的出租車司機來接我。他們排站在門口目送,楊丹依然一臉愧咎,酷兒依然不明事理地對我吠叫,兩隻黑狗大概已經確認過我的身分,並不對我特別在意。

離別前我對楊丹說:「真的很開心能夠來到這裡,這會是我旅行中最難忘的事之一。」

 

就這樣,我沿著旅行的支流又划向主流,回到的嘉峪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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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6)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