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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主教的慈善工作家德雷莎修女,生前致力於為加爾各達的窮人服務,創立了垂死病人的收容所「垂死之家」(mother house)。這個組織在德雷莎修女辭世後仍相當有名,至今仍有許多義工在那裡為病人服務。

雖然早知道垂死之家的訊息,但一開始並沒有參與義工的打算,因為我有點害怕自己沒有幫助人的與勇氣和憐憫。尤其在剛到印度,連環境都還沒適應、心態也還沒調整好的情況下。

投宿在同一間背包旅館的旅客,大多數人都去過垂死之家,曹同學已經在那裡服務一週了,洋平君也將前往報名。有不少人為了義工而在此長期停留。本來預計只在加爾各達做短暫停留的我,受到旁人的影響,終於也非常鄉愿地決定參與義工服務。

抵達加爾各達的第三天,我和一個中國女生一起去垂死之家報名。

接待處在一個教堂裡,裡頭聚集了好多人,其中有九成以上都是日本人,甚至有日文的解說專員。這群青年好像都是學生,大概是在日本報名後一起來到印度做志工。這類型的志工服務在日本似乎非常有名,真羨慕他們這麼快就把自己投身於世界。

為我們解說的是歐美義工。他拿了幾份手冊,熟練地解說了起來。我常迷失在那些英文單字海裡,聽不懂仍假裝聽懂地點點頭。

垂死之家現在共分為六個部門,各自收容不同情形的患者。志工可自由選擇部門,一天可參與上午和下午兩個時段。我和中國女生後來報名了「殘疾兒童之家」和「垂死病患之家」。

隔天早上六點半,幾個朋友相約一起從旅館出發步行到教堂。每天七點,所有義工會到這教堂先集合,吃完早餐(通常是香蕉和麵包配上香濃的奶茶)、禱告、宣布相關事宜後,再集體搭車到各自的收容所。

「殘疾兒童之家」離教堂有點距離,下了公車以後還必須要轉搭上三輪電動車(auto rickshaw)才能抵達。這種印度隨處可以見的交通工具會讓你覺得出發前買保險是對的。他們穿梭在車陣中的靈活程度,絕對比台灣的機車有過之無不及。每次我都覺得要撞上前面的車了,又在千鈞一髮之際來個大轉彎。經過有些沒紅綠燈的路口,司機也毫不遲疑地猛按喇叭闖過去。我的手在欄杆上抓得好緊,都出汗了。後來的幾天,我竟然愛上這種生死關頭的快感,每次都主動坐到司機的旁邊。

 

義工服務沒有太多強制的規定和任務,甚至報名了不出席也不會有人管你,一切自由心證。

在殘疾兒童之家,義工們每天的工作包括更換及洗滌床單和衣物、餵他們吃飯、陪他們玩還有幫助他們復健等。這些小孩都是肢體及智能上的功能不全者,或許連擠進這個慈善收容所都還有層級上的差異, 雖然有點諷刺,但這裡卻只是社會問題的冰山一角。

剛開始面對這些殘疾兒童,會突然不知如何處理情緒,想盡可能不表現同情很難,整個上午的心情都好複雜,總是眉頭深鎖但又掛著免強的笑容,我不喜歡自己這樣。

有時我會覺得好不真實,兩三天前還在一個稱得上富裕的國家裡,被朋友及家人的祝福圍繞著,怎麼突然現身加爾各達,努力地在祝福別人。

復健的任務太過專業,望著小孩細瘦的肢幹,真害怕一失手會傷到他們。對於餵食我也不太拿手,每次小孩失控就會把身體弄的都是食物。所以後來我都主動負責洗滌的工作,一到「殘疾兒童之家」,就直接往屋頂報到。幾個印度當地的志工媽媽非常可愛,總是笑呵呵地在掛滿衣物的天台來來回回,好像漫畫裡天真的少女。

我最喜歡「跳舞」,義工媽媽會把衣物塞滿整個大水槽,然後命令我們跳進去採呀踏呀,就是他們所謂的「跳舞」。後來我才發現,其實我們是在摻雜糞水及洗衣粉的混合溶液裡「跳舞」,聽起來真超現實地噁爛。

洗完衣物以後,把它們通通掛在溫暖的陽光下曝曬。一群人吃著餅乾和紅茶、累攤在屋頂,心情滿足地覺得自己做了件好事

 

正午12點結束義工服務後,離下午的義工服務還有3個小時。在印度,很難找到適合打發時間的地方,因為太熱,沒有空調咖啡店變得很不浪漫。我習慣先回旅館睡沖澡、午休,享受短暫的悠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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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義工服務的義工們。)

「垂死病人之家」就在卡利女神廟的旁邊,從旅館到那裡的路上,心情一路都沒有輕鬆過,聽說那是個會讓人心情沈重的地方。前幾天來到參訪廟時竟然沒有發現這附近停放了一台白地刺眼的救護車,現在看來格外醒目。

下午三點,義工準時打開了大門,強烈的消毒水味衝近我的鼻腔。老舊醫院般的結構裡,病患男女分離,義工也男女分開服務。開放的空間裡並排了數十張病床,病患身著寶藍色的病服,一眼望去,會令人聯想到戰爭片裡的戰患收容所。大概是錯覺,室內的色調特別灰暗,好像所有的顏色都褪去了飽和度。

義工們各自放下隨身物品、洗手、把消毒酒精在噴在手上來回擦拭、圍上圍裙。

「我們該做什麼?」我問來過這裡的義工。

「看看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吧,常常沒什麼事做。」令人困惑的答案。

這裡的病患有老有少,有的看起來非常健壯,完全生病的跡象、有的手指被切除了,在一旁哀嚎、 有的一直深睡、有的眼睛空洞,失焦地望著遠方。雖然不清楚他們得了什麼病而被送來這裡,但因為這裡是”垂死”之家,也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已經接近終點,實在很難令人相信。

義工們在病床間的走道上來回巡視,幫助口渴的病患倒水、幫行動不便的病患翻身或拿尿壺幫他們解決生理許求。資深的義工早已經放下同情的心態,像在照顧親友一樣,跟病患有說有笑,甚至責罵他們太輕易就棄生命。

一位老義工看見我無所事事,手裡拿著一罐乳液走過來問我:「要不要幫病患按摩?」

幾位義工接過乳液,病患見狀開始有了動靜,紛紛舉手吸引我們的注意。我選擇了一位在角落的老人,不確定他是真的年紀大了還是因病而衰老。雙手沾了乳液,在他的腿上來回按壓,他的肌膚幾乎沒有彈性,像是堅硬的樹幹。邊按摩他邊發出微弱的呻吟,一直抓著我的手要我往大腿內側推進。

喂!老兄,怎麼搞的有點情色。真是尷尬,不知道他腦裡在想些什麼。老人真像小孩,所有的慾望都赤裸裸的。

四點鐘,用餐的時間到了,鐵盤盛裝的晚餐一一端出。有的病人食慾很好,能像正常人般進食、有的需要被餵食、有的連吃都沒吃。這裡就是一個如此百態的地方,即將面臨死亡的人,不全都是想像中病厭厭的那樣。

把餐盤洗完,下午的義工服務也就告一段落。大家爬到屋頂上去吃下午茶(營養口糧和熱紅茶)。從屋頂向下俯瞰,剛好是女神廟的旁的市集廣場。和義工們聊天之餘,我喜歡望著街上。城市的百態是一部長鏡頭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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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的廟旁市集和曹同學。)

 

中間幾天,我都沒去「垂死病人之家」。聽洋平君說昨天有人過世了,他被派去搬運屍體。

「是哪一號病床的病人呢?」我問了這麼無謂的問題,只因為在意被我按摩的老人是否健在。

「最內側靠牆的病床。」

這麼說來,當時的確看見那個病人一動也不動。竟然就這樣離開了。

 

相隔兩天,我在離開加爾各達前又去了「垂死病人之家」。發現好多面孔都已經變得陌生,短短兩天的時間就有這麼多病患來來去去,不同的是,他們不是出院,而是靈魂從軀殼裡掙脫了。

印象中原本健壯的病患,怎麼也削瘦許多。不是才經過兩天嗎?我一直以為生和死的分界點是模糊的,就像晴天、雨天的交界一樣曖昧不清。

 

望著這些病人,彷彿親眼看見生命流逝的痕跡如同裊裊的煙霧般,一直往天空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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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