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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去仰光這件事讓我猶豫許久,一來從帕安到蒲甘不需經過仰光也能抵達,二來我不知何時養成對大城市敬而遠之的本能反應,簡單來說就是預設立場。然而我還是去了,詳細的抉擇過程難究,旅行的直覺不適合解釋,但書也能隨時被撕毀。

 

帕安之迷你,連巴士站都沒有,我坐在鐘塔附近的石墩上,等待一班遲到二十分鐘的巴士。發車不久後,有位裝扮時髦的年輕女性牽著男孩上車,眼看車上幾近客滿,心裡正想著「該不會吧!」的時候,她們已經塞進我旁邊的空位,等於兩人座硬擠了三名乘客。看對方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我只好選擇了悶不吭聲,然而隨著車程拉長,男孩開始不耐地扭動身體,起初那位應該是母親的女子還願意義務性地叮嚀,直到同樣的方法不再奏效,她乾脆把小孩塞進最靠窗的位置與我隔開,即便不是有意的,但這乾坤大挪移之間,我的位子又默默被侵佔了一點。

 

我試著放眼搜尋,發現正前方的座位空著,原本坐在上面的隨車員不曉得為何移到旁邊的塑膠凳上跟司機聊了起來,他同意我換到空位上,自己卻一路坐板凳到終點。電視機接連播放著緬文歌伴唱帶,《沒有煙抽的日子》被改編成一首激昂的情歌,《很愛很愛你》從日本紅到台灣再唱進緬甸。

 

午餐在嘈雜的休息站匆匆解決,因為沒有菜單,照舊點了炒麵。我發現每張桌上都擺了五顏六色的生菜盤,服務生端來雞肉和飯,大夥狼吞虎嚥。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種坊間吃法,不過大家對那盤生菜似乎興趣缺缺,經常原封不動被撤回去。

 

返回車上,電視裡變成一部刑事片。第一幕是一位穿著婚紗的女子在車水馬龍的街上奔跑,她跑進一棟廢棄空屋,將手機設好自拍後逕自爬上馬椅梯,並把頭鑽進繩索圈出的洞,腳一蹬,死了。手機錄下的影像變成一段網路瘋傳的恐怖影片(別問我是誰上傳的)。接著被誤認為負心漢的男警探開始追查事件真相,凡所到之處必引發凶案,永遠遲來一步。案情不知為何突然水落石出,總之應該是溫馨的結局,那位自殺女子再次出現在畫面中,穿著婚紗漂漂亮亮地奔跑在海濱步道上。說實在,這部影片的拍攝技巧非常過時、演員表演誇張、髮妝偏離生活化,且劇情漏洞百出,能夠耐心看完真是太了不起了。

 

電影播完也差不多到站。從帕安到仰光,溫度好像又升高了一點。我先在車站裡打聽去蒲甘的消息,路邊的掮客三番兩次前來搭訕,「Hello,你要去哪裡?」「去蒲甘嗎?還是茵萊湖?」凡是他們帶你去的地方都難免被算貴一點,說是VIP巴士,最後往往變成日本或韓國淘汰的二手車。有位老兄怎樣都不肯放棄,跟前跟後,簡直像影子一樣甩都甩不掉,我乾脆站在路邊假裝滑手機,刻意無視他的存在,過了一會他才自覺無趣摸摸鼻子走人。

 

問了幾間客運公司,不是發車時間太早,就是開價比預期更高。這裡的情報好像特別封閉,或者他們只是不善跟外國人打交道,總覺得在互踢皮球來來回回把我踢進同一間客運公司。終於有位女員工告訴我可以到對面巷子裡的E-lite問問。

 

巷子通往另一個廣場,一棟獨立的建物位在其中。我推門進去,立刻被涼爽的冷氣包圍,櫃檯裡全是穿著整齊制服的女性,看起來專業親切。E-lite肯定是頗具規模的客運公司,光是門口那些閃閃發亮的流線型大巴士就令人覺得可靠。我原本以為這裡的票價一定更高,沒想到卻是最便宜的,而且發車時間也無可挑惕,夜車出發,天亮抵達。「真的是門外的那種巴士嗎?」我一再確認,那位女售票員始終保持微笑地回答:「沒錯,是VIP巴士。」至於為什麼這麼在意VIP巴士呢?實在是太想見識所謂VIP究竟V到哪個程度。

 

最後我買了兩天後的夜車車票,VIP等級的。

 

仰光巴士站離市中心非常遠,遠到像是遠赴機場一樣(事實上,國際機場就在巴士站的附近)。我搭上一台共乘計程車,單人1000緬幣(約一美金),司機沿途對著大街喊著「Sule~Sule~」嘗試招攬更多乘客。蘇雷佛塔是市中心地標性建物,亦即我將前往的地方。

 

越接近市中心交通越混亂,下午四點半尖峰時段,計程車傾巢而出,從高檔飯店裡走出來的金髮洋妞伸手一招,一溜煙跳進去,即便車子塞著動也不動,號誌燈形同不存在似的,但總比暴露在烏煙熱氣中好。我發現來自台灣的日出茶太、泰國的五星烤雞、法國的歐舒丹,國際化程度令我意外。這城市頗富綠意,連圓環的裝飾植栽都長得特別茂盛。來緬甸幾天,我無法不在意樹,例如毛淡棉的林蔭參道、帕安的青山綠意,那些樹強壯地令人敬畏,彷彿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統領這片土地一樣。後來我在曼德勒遇見的一位民宿老闆告訴我,他記憶中的仰光是座森林城市,沒有空氣污染,道路寬敞交通不打結。「你能想像嗎?以前我住仰光的時候,在市區可以開七八十。」不過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了。翻開仰光地圖就會知道,筆直不紊的道路規劃根本就像某個歐洲大城,那是英國人留下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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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在一間叫做Okinawa(沖繩)的旅店,經營者似乎是一位隨老公移居緬甸的日本太太。通舖床位10美金,乾淨整潔且帶空調附早餐,光是這樣就足以作為避風良港,比起巷子口那間只要4美金,床鋪卻已經接近發霉的好太多了。我確實已過了犧牲舒適以換取旅費的年紀。

 

這天仰光不知為何大停電,旅館人員一開始說一個小時左右電力就來,於是我先到銀行換了錢,又到獨立紀念碑廣場乘涼,廣場被市政廳、閒置的高等法院、教堂、英式樓房、以及幾棟金融大廈包圍,形成一個適合休憩的小天地。市民拎著入口賣的油炸點心,坐在草皮上談天說地,或著自顧自玩著平板電腦,聽Walkman。自動澆水系統辛勤地旋出水花,映射夕照的晶亮。下午五點鐘,管理員像搖下課鈴一樣驅趕遊客,不知情的外國旅客才正要進來而已。

 

轉眼時間過去,電力仍趕不及在日落前恢復。入夜後的城市只好仰賴車輛的光,街道上喇叭聲此起彼落,巨型發電機佔據人行道,吃力地燃燒自己照亮別人。我沿著馬哈大街朝街道編號遞增的方向走,人行道好幾個水溝蓋不翼而飛,有些架上木板補強,沒有的話就自求多福。

 

沿街的飲食攤點了蠟燭或擺了LED照明,生意照作。我挑了一家麵攤,塞進剛騰出來的座位與其他食客並肩用餐。煮麵的大姐能說中文,說那是一種麵線,問我要湯的或乾的?辣或不辣?其他客人好奇地抬頭聽我們對話。

 

吃完麵又在隔壁幾攤喝了現煮牛奶,反正旅館沒電不如在外打發時間。牛奶攤就在洋房的斑駁的騎樓底下,塑膠矮凳和桌子幾乎要蔓延到車道上,車輛和過路人絡繹不絕,彷彿整個城市居民都逃到室外,彷彿末日將近趕忙撤到某個避難所一樣。車輛、行人、攤販彼此抹除界線,見縫就塞,書報、水果、油炸點心、文具、二手手機、五金、Sim卡、茶館、連鎖速食、看起來不太便利的便利商店、計程車、公車、汽車(就是沒有機車,政府規定)……,全雜在一塊。像萬花筒一樣,沒有明確的樣式,輕輕搖晃就千變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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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舌頭品嚐著加了太多糖的熱牛奶,啜飲整個東南亞和南亞都熱愛的甜膩。晚我一步入座的青年每天下班都到這裡喝一杯才回家,他從外地來城市討生活,在市區租了個房子自己住。他抱怨著電力遲遲不來,殊不知我正沈浸在這鼓譟、混亂、厚重的氣氛之中,懷念著過往的旅行片刻。

 

這樣的夜,沒錯,就是這樣的夜。不曉得是否因為停電的緣故,許多似曾相識的感受一湧而上。在印度的加爾各答、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巴基斯坦的拉瓦品第,失去電力的城市都一樣,沒有了光,沒有了城市運作的基礎,反而讓某些層面更真實赤裸。

 

十點鐘,電終於來了,逗留在旅館門口無家可歸的旅客們也被揮之不去的蚊子鬧夠了。你知道嗎?電是一種聽覺,是許多細碎聲響的總和,單位是分貝。人類鬆一口氣地說「電來了,電來了。」茶館的樂聲開始流動,累積半天的手機訊息登登登跳出來,忘了關的風扇呼呼地運作,細微到日光燈管的嘶嘶聲都在電力恢復的那瞬間分外清晰。

 

仰光,真是個好貼切的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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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