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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回到莉妲之家的日本旅客彷彿發現新大陸般為我們帶來第一手消息,他口中那個令他著迷的,名為「納哥諾卡拉巴克」的國家聽起來像古老咒語。我必須依賴維基百科、谷歌和幾位通曉國際關係的好友補腦,才勉強建構起對這「國家」的概念。

「納哥諾卡拉巴克共和國是位於南高加索地區的一個只被三個非聯合國會員承認的國家,大部分國家只承認其為亞塞拜然的自治區域……。 自1918俄羅斯帝國時代開始,這個以亞美尼亞人居多的區域一直就是亞美尼亞亞塞拜然之間的爭議地區,……。蘇聯瓦解前,該自治州舉辦公民投票,結果自治州以99.89%壓倒性贊成宣布獨立,此舉也導致亞美尼亞亞塞拜然間的納哥諾卡拉巴克戰爭,最後在國際調停下於1994簽訂停火協議,當時暫時的國界也一直維持到現今。」(維基百科)

關鍵字是「被三個非聯合國會員承認」、「暫時的國界」,透露著不確定性。谷歌地圖上找不她(被亞塞拜然涵蓋),因為居民大多是亞美尼亞人而被廣義認定為亞美尼亞的國中國,既獨立又曖昧,處境和台灣類似又不盡相同。

 

歷史脈絡總與我的腦袋無緣,我的旅行既不負責任又走馬看花,去納哥諾卡拉巴克只為一種莫名虛榮和一張背包客羨慕的簽證貼紙,附帶的利息是旅行國家數 +1。我選擇了入境後辦理簽證,這樣特別的程序還真第一次聽過,總之去過的人保證這樣做沒有問題。

 

從葉里溫到斯捷潘納特克的車程七小時,顛簸的路況讓我想起加德滿都到波卡拉的山路,我時常因為某個瞬間想起某段旅行過往,那些片段像小石子落在腦海中引起小小的刺痛。這一路不知為何疲倦不堪,身體隨睡意搖晃、彈跳,額頭因撞擊窗框而腫了個包。偶然醒來,眼睛映入模糊畫面,我在山裡,谷地擁抱天光,僅為了意識那些,又繼續昏睡。

 

國境事務所是類似登山管理處的簡易哨亭,乘客下車伸伸懶腰,辦妥例行程序。沒簽證如我,僅需在長長的列表上簽到,扣除入境程序,那界線似乎用橡皮擦就能輕易擦掉,同時抹去跨境記憶,畢竟在亞美尼亞人的認知中,納哥諾卡拉巴克是她們的領地,連鎖餐廳、交通系統、建築風格、語言聲調無縫接軌,唯獨熱鬧的氣息被阻絕在外。

 

抵達市區的首要之務是取得簽證,辦事處裡像我一樣為簽證而來的另一位德國女生熟練地填完表格,順利取得簽證後被當地友人接走。我趁等待時環顧四周,精簡的辦公室裡只擺了必要的辦公桌椅,牆上掛了幾幅老地圖,說明納哥諾卡拉巴克的領土變遷與獨立經過。簽證核發的過程明快俐落,或許因為人都入境了,刻意為難也太無情了。

 

入境的隔天,我轉搭地方巴士到郊外的山城蘇悉(Shushi),那是在納哥諾卡拉巴克戰爭後百廢待舉的小鎮。遊客中心裡只有我一位遊客,櫃台人員聽到腳步聲才從辦公裡走出來。我向櫃檯的女孩索取一份地圖,她殷勤地介紹了附近的景點並邀請我在訪客簿上留言。

「您從台灣來的?」看見我填寫的資料,對方問我。

「是阿,你聽過台灣?」

「台北101,世界最高的建築。」

「已經不是最高了,杜拜蓋了哈里發塔。」

「這樣阿。」對方停了一會,繼續說:「前陣子也有台灣人來過,我從他口中才知道兩國的處境如此相似,所以有印象。」

「嗯,台灣和大陸的歷史難題,主權之類的紛爭。」我先是不假思索回答,然後思考,這本來就是一個難以解釋的議題,用英文解釋又更難了,於是我跳過困難的部分,接著說:「不過戰爭對台灣來說更遙遠了。」我似乎觸動了什麼,才換來以下回答。

「納哥諾卡拉巴克的居民全是亞美尼亞人,我們希望成為獨立國家或亞美尼亞的一部分,但亞塞拜然不斷侵略我們,戰爭毀壞美麗的建築,經濟隨樓房崩壞,城市等待重建,這裡什麼都沒有了。」

 

大概是自己無心的話刺痛了對方,又或者那只是她的工作上千篇一律的應答。然而諷刺的是,她在地圖上圈起來的景點大多是廢墟,我無須那張地圖,因為斷垣殘壁看來頹廢無異。

 

離開遊客中心,我沿著外環坡道向上,一路上鮮少與人交會。附近的荒地上有座重建後的教堂,鐵門半掩,我試探性推開門,走進花園,那裡寧靜的空氣叫人窒息,我必須學貓踮起腳步才不致構成侵擾。

 

教堂空蕩蕩的,彷彿等待買主的落成新居,整個蘇悉,除了很多類似的教堂,還殘存了幾座廢棄的清真寺,尖塔塌了,雜草從縫隙中漫出來,樹根撐破磚瓦,我嘗試從大門的縫隙窺探,裡面一樣空蕩蕩的,信奉伊斯蘭教的亞塞拜然人離開以後,也帶走清真寺的靈魂。

 

相同路徑的更深處,有座被轟炸得體無完膚的社區,少數完整的牆面彈痕斑駁,空窗猶如黑洞。它們像清真寺一樣被時間遺忘,從原有的功能卸任,成為不屬於風景的風景。我想像這裡入夜後的冰冷,慶幸自己是白天來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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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蓋的公寓是難得有色彩的物體,雖然掛滿衣物的曬衣桿從陽台突兀地伸出來,卻有種企圖營造「這裡有人住」的意味。沒被戰火波及的老社區是鎮上少有的生氣地方,我像鬼魂般飄在無人的街,終於被看得見我的鬼魂盯上。

 

幾位放學後的學生尾隨我,耐不住好奇心靠過來,我舉起相機,更多人靠過來。他們沒完沒了的搶鏡頭,爭看自己在液晶螢幕上的模樣,或許是膚色的關係,鏡頭裡的亞美尼亞人臉頰特別紅潤,濃眉和深邃的五官使得外貌有些超齡。我緊緊握住相機,深怕重蹈在拉瓦品第的失誤,在這人煙稀少的地方,別冀望有輛三輪車突然現身搭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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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們心滿意足散去後,留下了一組人,他們拉著我的手,領我到一座比剛才都還要龐大的廢墟。地圖顯示此處為學校,左右對稱的結構共三層,除了正中央的水藍色的木門尚存,其他窗口僅存拱形輪廓。小時候家裡的廢墟往往被鬧鬼之類的謠傳附身,謠言一旦破除,廢墟就成了孩童的遊樂場或秘密基地,對他們而言或許也是這樣。分享秘密是一種友善的表現,我當時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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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側面闖入建物,地上滿是瓦礫和牛糞,陽光自破口灑進挑高的空間。他們熟門熟路的一下從這扇門消失,又從另一扇門出現,正當我沈溺於攝影,他們已經在走廊盡頭好像急欲分享什麼似的,先是指著樓上,又不約而同把手架在頸子上煞有其事的比劃,我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他們就一溜煙衝上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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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這砍頭般的手勢是什麼意思?該不會有人在這裡上吊吧?我頓時雙腿發軟,趕緊翻開地圖再次確認,這裡是學校沒錯,舊醫院在隔壁。面對這樣進退不得的窘境,只好鼓起勇氣跟上去吧!

 

比起一樓,二樓的陽光更加充沛,兩層樓的結構一致,但二樓多了鍋爐間、幾座煙囪和爐炕。已經坍塌的地面空留骨架,可望穿樓層,再次發現那群小夥子時,他們正把骨架當成獨木橋嬉戲。什麼可怕的事也沒發生,他們奇怪的手勢至今成謎,我漸漸習慣在廢墟裡移動的感覺,憑直覺亂逛,總算明白為何有人著迷於廢墟探險,頹敗與荒蕪本身便俱有美感,是時間侵蝕再造後的作品。如果這裡是霍格華茲,那麼走廊上的每扇破窗都是畫框,投射了窗外不同視角的流動風景,盡頭的畫框最大,畫了紅色的斜屋頂、裸露的磚牆、散步於小徑的牛、搖曳的樹影,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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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到一樓,穿越雜草叢生的籃球場後,撥雲見日重返室外。孩童們的住家僅離廢棄學校幾分鐘路程,恍如穿梭了兩個次元,我來到充滿生活感的這邊,孩童的家人從屋裡探出頭,喚他們回家吃飯。霎那間,有一種空虛感湧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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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正好是中秋節,我背著電腦到唯一能接收免費網路的公園,微弱的訊號送來斷斷續續的畫面,遙遠的另一邊,家人正團聚烤肉,我突然好想把手伸進螢幕,隔空取一份我最愛的吐司夾肉。網路具備縮短距離感受的能力,然而此時此刻,我反倒覺得家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天色漸漸變暗,飢食所有畫面,好奇圍觀的路人一個個消失,剩下我和不爭氣的電力苟延殘喘,直到四周一片死寂。我離開公園走進餐館用餐,離開時抬頭一看,四小時時差的月圓現在才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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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