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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Hotel Georgia來了三位伊朗青年,他們抵達時正好是房客剛起床的時間。我和兩位日本朋友早已佔好窗邊的座位,喝著免費的苦澀咖啡配上超市買來的特價麵包,然後插上筆電插座,沉浸在影集之中。

 

伊朗青年們一早就用過分熱情的音量向大家打招呼,不過時機掌握得不太好,大家只是昏昏沉沉地敷衍回應。我拔下耳機,客套地寒暄幾句,然後重新戴上耳機,但後來的幾分鐘已無法專注在螢幕上了。三位伊朗青年的一舉一動不斷使我分心,尤其個子較矮、聲調特別尖銳的那位,從進門就像蜜蜂一樣這邊飛那邊飛,彷彿我們是早晨新鮮的花。

 

這天還有另一位馬來西亞男子入住,他是典型的行動派旅行者,能輕易掌握資訊的那種類型。他率先提議去喬治亞和亞塞拜然邊界,連路線都調查好了,對於處在懶散狀態的人,現成的東西最難以抵抗了。於是久違的出遊成行,我們組成日、馬、台的四人組合,先搭地鐵到幾個車站之外,再包一輛車往東邊的荒涼之境。

 

邊境附近盡是荒蕪的山丘,有座磚造修道院依附在堅毅的山壁上,穿過入口拱廊,才發現修道院的主結構鑿洞而生,從內部看倒覺得磚造的部份是石頭長出來的。兩國邊境就在修道院後方的丘陵上,需經由不醒目的小徑翻越山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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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著風,我們陸續抵達至高點,山腳下無盡的荒漠像乾涸的海,一條淡如鉛筆筆跡的道路通向積木般的小屋。我對著乍現的風景說:「你們看!那裡就是亞塞拜然了。」

隨後跟上的其他人回答:「不對,那邊應該是喬治亞。」

我指著反方向的另一邊說:「可是我們是從喬治亞那邊爬上來的阿。」

這時日本女孩拿出指南針判定方位,然後說:「那邊是北方,亞塞拜然在南邊才對。」

我對自己的直覺頓時失去信心,無法為毫無根據的發言辯駁。邊境只有在地圖上才是斬釘截鐵的,在現地永遠是模糊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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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順著山脊的小徑繼續前進,路的盡頭有兩座堡壘,較低的那座屬於喬治亞,軍人的土黃色迷彩上繡著喬治亞國徽。我們靠近,喬治亞軍人非但沒有提高警覺,反倒跟我們討了根菸,佩槍擺在牆角抽起菸來。大概是站崗太無趣了,便把我們當作打發時間的對象,軍人有問必答、有求必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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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獨自離開群體,往較高的亞賽拜然堡壘,站崗的綠色迷彩服軍人維持著警戒,槍牢牢背在肩上,表情嚴肅。兩邊軍人截然不同的反應,或許也間接反映了兩國不同的氣氛。我突然想起剛剛的疑惑,於是問他:「你好,能告訴我哪邊才是亞塞拜然嗎?」

對方指著荒漠的那邊,沒有開口。果然我的判斷才是對的,亞塞拜然光聽名字就有點不近人情,應該更荒涼才對。

「這裡也屬於亞塞拜然嗎?」指的是我們所處的區塊。

軍人點點頭。

「那麼哪邊才算是喬治亞?」

「這條路的左邊是亞塞拜然,右邊是喬治亞。」不苟言笑的軍人終於開口了,使我感到得意。於是我嘗試得寸進尺,跑到小徑的右邊,然後問他:「所以現在回到喬治亞囉?」

軍人再次點點頭,似乎無法理解什麼事值得大驚小怪。

 

綠色迷彩服的軍人所說的路,不過是雜草被頻繁踐踏的小徑,而我剛才正沿著所謂的國界,身體一半在喬治亞一半在亞賽拜然,彷彿走在懸空的繩索上,得小心翼翼才不會掉到某一邊。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地方,來回兩國不費吹灰之力,簽證、海關都不需要。我反覆穿越國界好幾次,樂此不疲。據亞塞拜然軍人表示,他每天從山下那間小屋步行四小時來到這裡,天黑前再花四個小時步行回去,是他日復一日不可逃避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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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喬治亞這邊的堡壘時,其他人已經和軍人聊開來了,地上多出好幾個菸頭。我把求證來的答案告訴大家,結果換來「是這樣嗎?」、「原來如此阿。」的反應。是否因為生長在孤獨的海島國家,才讓我特別在意國界這件事,那種搭車或走路就能到另一邊的界線,看起來真不牢靠。

 

當天晚上,Naty照例在每張桌上準備一壺紅酒,伊朗青年已經和美國來的旅客打成一片,他們拼命喝著免費酒水,講話越發大聲,好像故意講給誰聽似的。我的心中漸漸產生疑惑,伊朗跟美國的關係不是不好嗎?經濟制裁仍在進形式不是嗎?這兩個印象中水火不容的國家人民竟然有說有笑。我能確定不是酒精的關係,因為那紅酒是自釀的,喝起來像發酵不完全或兌過水。就算把整壺紅酒都喝光也無法在他們興高采烈的時候打岔,並自恃地問:「你們的關係不是不好嗎?」

 

那天起,Hotel Georgia也形成無形的國界。一邊被台灣人、日本人和馬來西亞人佔領,另一屬伊朗和美國,分界的存在感比邊境的山脊小徑更加絕對。Naty是最中立的角色,每天負責在桌上擺紅酒。這邊的紅酒總是原封不動,另一邊也漸漸乏人問津。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有新的旅客到來,舊的旅客離開。

 

隔天我不疾不徐地把晾在房間好幾天的衣物收拾好,到櫃台告知Naty即將離開的消息,沒想到她竟露出失望的神情,賭氣不把護照還給我。日本女孩坐在電腦前用日文調侃說:「她可能喜歡你吧。」「別開玩笑了,這裡是喬治亞耶。」我回答。

 

我決定到北邊的卡茲別克(Kazbegi)去拜訪照片裡見過的一座山,暫時離開這個車速很快的城市。大抵打聽好路線後,當天立即動身。

「幾天後回來,你們還會在相同的位置上吧?」我問。

日本女孩笑著回答:「是啊,暫時沒有別的計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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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