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沙漠旅館回來的隔天,原班人馬又組了另一次旅行團,這次的目標明確是東北方的恰克恰克,拜火教的聖地。恰克恰克是水滴落的意思,可能是狀聲詞,也可能是擬態語。

 

我們在亞茲德街上攔了計程車,確認司機能夠理解基本的英文才上車。第一個目的地是途中的老城,在亞茲德,老城俯拾即是,畢竟這是一個歷史三千年以上的古老區域,我甚至懷疑隨手撿一顆石頭都是骨董。

 

這座老城看似荒廢許久,除了手邊正拿著鏟子和水泥的工人,大概只剩閒來無事的遊客會特地造訪。老城並沒有正確的入口,也沒有明顯的動線,像誰刻意把它造成迷宮一樣,繞來繞去總會在某處交匯。司機肯定來過太多次了,他能夠在迷宮裡迅速找到廢棄的公共浴室、瞭望台和一座被《孤獨星球》稱作「搖搖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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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搖塔猶如貧脊荒土上拔地而起的樹幹,根部有兩個樹洞般的開口,一個入口,一個出口。我們互相挨著鑽進黑暗的洞穴,小心翼翼踏著磚瓦堆疊而成的螺旋樓梯,因為空間相當狹窄,幾乎得貼著牆面勉強攀爬。

 

就在我找不到關鍵的踏腳處的時候,上方一道光束照在我尚未適應黑暗的雙眼,光的來源伸出一隻手,拉了我一把。塔裡不知何時多出這位伊朗男子,至少我們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存在。男子在塔頂的出口把我們一個個打撈出來,好像我們攀爬的其實是一口井。

 

塔的高度比目測高出許多,大約有五、六層樓那麼高。我們齊聚半徑極小的塔頂上,透過無礙的視野觀看老城起伏如矮丘的屋頂,某些建物貌似臉孔,雙眼空洞,張著嘴無聲尖叫。此時伊朗男子毫無預警地抓著突出的木樁,好像急著表演重頭戲似的,用身體的力量搖晃整座塔。一開始塔只是微微晃動,讓人誤以為是風勢造成的錯覺,但不久後整座塔擺脫慣性,像節拍器上的指針,以穩定的節奏越晃越劇烈,我們趕緊扶著磚牆,壓低重心以免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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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朗男子得意地笑著,放手要我們也試試。要讓塔晃動並不困難,原理如同使鞦韆上的自己漸漸擺高。據說,搖搖塔的功能是用來提醒禱告時間的,塔頂通常掛有鈴鐺,晃動幅度越大,鈴聲越響,傳得越遠。不過這座塔沒有鈴鐺,這裡沒有人需要提醒。

 

由伊朗男子的光源領路,我們再次鑽進螺旋樓梯,被塔吸收、消化然後排出。重見天日後,男子突然索求高價的導覽費,原來這是一場甕中捉鼈的伎倆。

 

大夥不知所措,互使眼色,等待誰先打破僵局。這時Peter跳出來殺價,對方衡量了後點頭成交。我心不甘情不願地交出50000里爾,雖然分擔下來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金額,但總和也有200000里爾阿。然而最令我無法認同的還是對方的做法,他這麼做,無疑破壞了這段時間我對伊朗建立的信任。

 

「我覺得剛才不該付錢的。」回到計程車上,我依舊耿耿於懷,標準馬後砲的行徑。澳洲女生Ella附和我,不過她計較的是成交金額。那筆費用在伊朗確實不少,足夠在絲路旅館住兩晚還附早餐,況且只是投光引路,搖搖塔樓的簡單差事。

一直默不吭聲的Peter終於發表意見,他說:「我知道這種感覺不好,但仔細想想,這筆錢對我們來說並不困難。推測男子的年齡,肯定有家庭了吧,這些錢,是給他的家庭的吧。這樣假設,是否寬心一點?」

語畢,沒有人繼續抱怨。

 

荒涼的公路上只有我們一輛車,這裡的沙漠和新疆的戈壁不同,在新疆偶而有綠色植物或草原點綴,但這裡只有黃土和乾草。有時我會想,倘若當初沒有從巴基斯坦繞過伊朗飛往土耳其,那麼這趟絲路之旅會是什麼模樣?戒律甚嚴的伊朗和泰半歐化的土耳其兩者大相徑庭,我心中所體會的無聊感受,說不定只是文明落差所致的必然現象。假使一切依計劃由東向西,由海岸到戈壁,再由沙漠到海峽,慢慢朝向所謂的文明的歐洲,所許對伊朗又是另一番見解了。

 

由一輛車的運動方式,例如加速的流暢感、煞車的頻次、轉彎的俐落度,有時也能看透司機的心思,我們都感覺到車子正懷抱著不確定前進,開始竊竊私語。

「司機迷路了嗎?」

「好像一路上都沒看到恰克恰克的指標。」

「要提醒司機嗎?」

「但有人知道恰克恰個在哪個方向嗎?」

「……。」

又過了許久,司機終於把車停在路邊,他打了通電話(沙漠裡竟然有收訊),說了一長串波斯語,掛斷電話後,車子在無人的公路上畫了個大迴轉,繼續奔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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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轉進岔路行駛了一會,來到一處封閉的山谷,岩壁上黃土樓房層層而建,彷彿誰向山借了一坨粘土捏出這些稜稜角角的積木。司機說,恰克恰克到了,但我們卻感到懷疑,因為這一路完全不見恰克恰克的指標,況且眼前的樓房與其說是拜火教聖地,倒不如說是某位富豪人去樓空的夏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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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行四人爬上山坡,又是攀登樓梯又是翻越欄杆,一舉一動製造的聲響在山間化作淺淺的回音。屋子既沒有人也沒有生活痕跡,像是建商蓋完房子突然跑路,留下成群教人嘆息的空殼。實在太安靜了!彷彿隨時會驚擾什麼龐然大物一樣。

 

我們先後來到最高處,聽見某處傳來斷斷續續的話聲,一扇紗門幾乎同時開啓,我被突然出現的老人嚇了一跳。原來對方是這裡的看管人,他拎了串鑰匙,問我們是否要參觀「temple」。

 

我們拿了那串鑰匙,順著老人手指的方向上去。鑰匙對應了一扇厚重的金屬門,門後是個濕涼的山洞,不時傳來水滴落下的聲音。山洞的正中央有座不鏽鋼燭台,正確來說是由好幾座燭台所拼成,棉芯個別浸泡在煤油裡,沒被點著。洞窟中唯一燃燒的火苗在靠門的牆邊,那石壁因為潮濕而發亮。

 

幾張圖像圍繞著洞穴,掛在抬頭可見之處,其中一幅即為拜火教重最要的標誌「法拉哈瓦」。在基督教誕生以前,拜火教中東最具影響力的宗教,也是古代波斯帝國的國教。拜火教其實是貶稱,正確名字應為瑣羅亞斯德教。

 

雖然對拜火教所知甚少,但有件顯而易見的事令我無法理解。拜火教守護不滅的火,卻選擇潮濕對比的洞穴為聖地,這不就等於把不同物種圈養在一起,又期望牠們和平共處嗎?他們似乎相信火苗能和滴水相安無事,可能還帶有某種精神層面的意義。而我一廂情願地為它延伸寓意,或許這塊土地是靠這樣的信念,包容了什麼,被誤解了什麼,堅毅地燃燒什麼,不朽地滴落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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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了鑰匙,我們在山頂的看台瞭望遠景。我看見縮成一小點的司機正拿著布擦拭擋風玻璃,想起他剛才因迷路而慌張的模樣,不禁覺得於心有愧。司機沒有欺騙我們,這裡確實是恰克恰克,而不是什麼因迷路而被用來充數的廢墟,是我們誤會了他。

 

雖然多開了好長的路,多耗了好幾升的油,最後他還是只收談好的價格,我想他只是不好意思開口多要求一點。

「這些錢,是給他的家庭的吧。」

我又想起Peter所說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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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