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剛抵達卡尚就遇上問題。巴士站員告訴我從卡尚沒有前往亞茲德的巴士,如果要去亞茲德,必須到伊斯法罕轉車,可是這麼一來就和我的計劃背道而馳。我的如意算盤是把伊斯法罕擺在最後,據說那裡有何梅尼國際機場的直搭車,無須特意返回德黑蘭搭機場巴士,伊朗的旅程也能不重疊地劃下句點。

 

我偏執地埋怨起卡尚怎會沒有前往亞茲德的巴士,明明在同一條公路上,卻無法連成一線。這時候站員告訴我:「您可以搭火車過去。」

「請問你知道發車時間嗎?」

「必須到火車站問。」

眼看天即將黑了,還是先找個地方落腳,車票的事隔天再說。

 

我在市區找了一間最廉價的旅館,住的是單人房,床上紮實的毛毯可用來應付伊朗的日夜溫差。仔細想想,自從離開土耳其後就不曾投宿在單人房了,正確來說,這段旅程住單人房的次數少之又少,除非別無選擇,否則最經濟的通鋪床總是首選,然而單人房才是真正療癒疲憊的地方,無論設備如何簡陋,只要把門關上旅行就暫停了,不在前往途中也不在回家路上,單純的暫停了。

 

隔天早上我向旅館老闆確認火車站的位置,決定步行前往,與其說是確認車票,倒比較像以買車票為由行散步之實。卡尚雖不若德黑蘭熱鬧但迷你精巧,市區大致由幾條棋盤格狀的道路構成,無需擔心迷路。

 

散步途中有座黃土色圓頂的清真寺明顯高出周圍建物,我被它吸引而轉向。這座清真寺大半的邊牆斑駁,紅磚裸露,中庭屋頂也僅剩鏽蝕的骨架,原始牆面上那些藍綠基調的繁複花紋乍看像燒在瓷磚上的現成圖樣,其實是瓷磚切割、鑲嵌,自柱基延伸到圓頂中心的幾何巨作。寺裡只有幾位工人在竹竿搭起的簡易鷹架下攪和水泥,我一出現他們便暫停手邊工作,像幾支有追蹤功能的攝影機跟隨我移動視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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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走進伊朗的清真寺便感受到無比震撼,它絕對比不上伊斯坦堡的藍色清真寺壯觀,卻有一種頹廢的美感,那些磚瓦是真實的,剝落的不完美的部分也是真實的。我抬頭凝望許久,環顧每一個細節,想像那些複雜的結構如何被實踐,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樣的目的不厭其煩地砌出那些稜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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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清真寺,我繼續走,迎面是一條繁忙的馬路,路旁的指標向左指著德黑蘭,向右指著伊斯法罕,依這條馬路的寬度和車速應該是省道之類的重要幹道吧,我突然興起搭便車的念頭。從這裡往南的車,大多數是去伊斯法罕的吧,攔車可行性不是沒有。可惜那樣的念頭還沒釀成衝動就打消了,主因是我沒有勇氣獨自在伊朗做這件事。

 

穿過路橋,對岸即是卡尚火車站,車站規模不大,售票窗口只有兩個,但候車乘客比想像中多。售票員告訴我當天傍晚有一班往亞茲德的火車,抵達時間是晚上十點。

 

太晚了,我實在沒把握在夜裡找旅館,何況我對亞茲德一點概念也沒有。我在車站裡猶豫不決,最後仍沒有買票,我有整個下午可以好好想這件事,如果真的要走,再背著行李準時來車站就好了。

 

當天逛市集的時候,在茶館喝茶寫日記的時候,散步花園的時候,我總是心不在焉地想著是否要搭那班火車。這是標準庸人自擾的症狀,我一定是閒散太久了,才會盡煩惱些無聊事。要不然就是我旅行的冒險基因突變了,才會變得畏畏縮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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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無聊,若不是遇見那位香港旅客,我或許不會意識到那個狀態。下午我從大市集的另一端出來,路上遇見一位獨行的香港旅客,我原本只是想打聽資訊,後來變成一起歇腳用餐。我點了披薩、他點了漢堡,別懷疑,在伊朗除了烤肉飯之外就剩下假西餐。

 

看他疲累的樣子,好像已經旅行很久,但其實他才出門九天,剛從南部返回卡尚,然後是德黑蘭,然後香港。

「伊朗好無聊阿。」香港青年以一副後悔來到這裡的口氣說。

「怎麼說?」

「你看這些菜單複雜多樣,其實只是食材的排列組合。這菜單就像伊朗,永遠是市集、花園和清真寺。」

「聽說伊朗的花園挺漂亮的。」那時候我還沒去逛花園。

「漂亮是漂亮,但逛多了都一樣,只有第一次逛的最深刻,清真寺也是。而市集商品大同小異,一半以上是中國貨。」

我心想慘了,早上才為第一次參觀清真寺而感動,未來我會不會像他那樣,感官漸漸痲痹,好奇心被煩膩取代,最後清真寺阿花園阿市集阿都過門不入。

 

伊朗好無聊阿。這句話很快就滲透我心,那彷彿命中要害的詛咒之箭,射穿了我自圓其說的謊言。出發前我是多麼期待來到伊朗,或許也可以說多麼備受期待來到伊朗。如今卻像買了電影票才犯賤偷看影評,已毀了觀影的樂趣。於是下午我把「伊朗三大名產」逛完後,決定默默回旅館取行李。

 

再次來到火車站,候車乘客比上午更多了,櫃檯裡面已不是上午那位售票員。

「你好,請給我一張到亞茲德的車票。」

「抱歉,車票已經售完了。」

「怎麼會?上午來的時候還有很多張的。」

「確實已經賣完了。」

我後悔極了,猶豫不決再次拖累旅行。對方看我滿臉苦惱,要我稍等一下。他拿起電話說了一大串波斯語,然後掛上電話改用英語對我說。

「請您在那邊的座椅稍等,有人會帶你上車。」

車票不是售罄了嗎?為什麼打通電話又有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但也懶得追根究柢,只要能搭車就好。

 

候車區的懸吊電視播放著伊朗新聞,暴動事件、車禍事故、國際關係,大多數人只是無意識地盯著電視,等待一班又一班的火車。車站人員已經下班,始終沒有人與我接應。

 

往亞茲德的火車準時進站,有位應該是車掌的制服男士手持對講機朝我走來,他毫無遲疑確定要找的人是我,然後帶著我上車,並為我安排座位。

「等等,我沒有車票耶。」我對那位先生說,不過他似乎不善英文,沒多做解釋就走了。

 

早在來伊朗之前,就聽聞這裡是個好客的地方,旅客無故受邀到陌生人家吃飯或留宿是常有的事,但伊朗人應該不會好客到連火車票都通融吧。我一邊幻想著佔到便宜,一邊擔心這高級車廂的票價會不會超出預期,不知不覺睡著了。

 

有人把我搖醒,是和剛才相同制服但不同長相的伊朗人。他手上拿著的東西顯然是補票機。

「您是要到亞茲德吧?」

「是的。」

「麻煩您的護照。」

果然還是來補票了,我交出護照,看他在機器上輸入資料,列印出一張熱感應紙。

「十萬托曼。」我鬆了口氣,這價格還算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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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亞茲德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半夢半醒,我跳上車站前的排班計程車。

「絲路旅館,謝謝。」

司機利索地轉動方向盤,連地址也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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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