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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絲路旅館認識的朋友像沙子一樣被風吹向四方,有的往西,有的往北,有的準備離開伊朗。Peter和我互為短期旅伴,一同搭上開往設拉子的巴士,下午兩點發車,夜晚九點抵達。我們之所以結伴,可能有部份原因來自彼此都覺得伊朗很無聊,並且能把無聊當作共通話題轉化成一種樂趣吧。

 

不過我想Peter的症狀應該比我嚴重。例如有一次,他無聊到在古堡的訪客留言簿上惡作劇,用德文寫下一大串抱怨,天曉得售票員竟學過德文,馬上揪住他問個究竟。又有一次,Peter不知從哪得知市集裡有賣撲克牌,可是連問了好幾家店,店員不是不懂那是什麼,要不就像是聽到什麼不吉利的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畢竟伊朗嚴禁賭博,撲克牌是違禁品。

 

嗜啤酒如命的Peter還曾打聽過取得私釀酒的管道,但要買到安全無虞的酒需要運氣,弄不好可能鬧出人命,只好作罷。於是他只好把無酒精的氣泡麥汁當作慰藉,每天喝上幾瓶,然後抽掉半包菸,好像不這麼做時間就無法推進似的。

 

輕一點的症狀如我,不過是好奇心的桶子被戳了洞,漏到設拉子剛好一滴不剩罷了。找旅館或覓食只為了解決生理需求,移動只為了留下「到此一遊」的證據。設拉子不出所料,果然還是市集、花園、清真寺的排列組合。於是抵達的隔天,我上網確認了伊朗航空在設拉子的據點,如果可以,我想提早離開伊朗。

 

伊朗航空的分部位在商店街鬧中取靜的巷子裡,附近出沒的盡是打扮正式的上班族,正午時分,他們排隊買漢堡站在路邊啃食,配著汽泡麥汁。伊朗航空不虧是國營機構,一進門就能感受到某種安穩的秩序。我抽了號碼牌,靜靜等待叫號。

 

早在離開亞美尼亞前,一位中國女孩告訴我:「伊朗絕非你想像的那樣,那裡的人熱情友善,街道比任何中國二線城市都乾淨,要不是簽證問題,我願意多待好幾個星期。」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我現在所處的辦公司,就是她評價的總和。

 

為我服務的女業務員穿著深藍色的絲質制服,頭戴相同顏色的方帽,你能夠立刻從她身上歸結出端莊、優雅、幹練等形容詞。對方確認過機票規則後,找出10月17號和19號兩天相同時間的航班。

 

「17號吧。」五天後。剩下伊斯法罕沒去,這點時間應該足夠。等一下,若太早離開伊朗,就變成在馬來西亞過境的天數必須延長。我像是握著一筆籌碼,拿不定如何下注才能雙贏。或許以不變應萬變才是最佳途徑,不對不對,折衷才是王道,對,折衷。

「不好意思,還是19號好了。」她一定覺得我變心比翻書還快,如果伊朗也有類似的諺語的話。

「好的,沒有問題。」對方親切地回答。

 

下一秒,一絲惆悵飄落我心,來自遠處的聲音喃喃自語:「要回家了阿?一旦搭上那班飛機,就等於旅程結束了哦,這樣好嗎?」

 

那一瞬間,好像有某種東西發生變質,在天平的另一端不經意地增加重量。我真的那麼想離開伊朗嗎?伊朗真的這麼無聊嗎?怎麼改了機票反而頓失踏實感,好像在利用機票規則無理取鬧一般。那時的我幻想自己對那位女子傲慢地說:「妳知道我為什麼把班機提前嗎?妳一定猜不到吧!都是因為“你們”伊朗實在太-無-聊-了!」

可是她不可能這麼問我,因為伊朗人是如此熱情友善,她當然不可能這麼問我。

 

 

這天,正好是Peter生日,我決定請他吃大餐,某方面我也渴望享受一頓,當作慶祝機票順利改期。旅館老闆推薦了新開的主題餐廳,據說從那裡可以欣賞設拉子的夜景。

 

坐落在設拉子郊區的餐廳如DM上一樣摩登,可能因為剛開幕的關係,也可能是因為過度氣派,來用餐的人不多。餐廳一到六樓分別是不同國籍的料理,我們在一樓參觀,發現自己邋遢的模樣與潔白流線的裝潢及優雅的鋼琴演奏格格不入,於是又改搭電梯通往頂樓。

 

頂樓天台是精緻化的伊朗烤肉餐廳,穿著整齊的侍者以警覺的速度遞來菜單。從進來到現在,Peter一直若有所思,直到我們坐下來,他終於開口。

「我覺得我們沒必要來這裡用餐。」

「怎麼說?我覺得這裡不錯阿。如果是錢的問題,你大可放心,我在伊朗的日子縮短了兩天,錢用不完啦。」

「這地方太高級了,你看看我們這身打扮。如果真要慶祝,你不覺得去當地人常去的餐館比較適合嗎?」

他說的有理,就算在台灣,我也不常來這種場合。協議很快達成,我們各點了一瓶比外面貴一倍的氣泡麥汁,那差價就當做是付給眼前的夜景。

 

我們再次搭上計程車,把推薦餐廳的責任交給司機,他在一家鄉村風格的餐廳前讓我們下車,一開門,裡頭果然全的伊朗人。

 

我們都喜歡這間餐廳自在的氣氛,每個人表情好像很歡愉似的。這裡讓我想起西門町的老西餐廳,恰到好處的服務,自豪的餐點,杯盤碰撞的聲音猶如悅耳的演奏,彷彿隨時會有人站起來跳一支舞似的。席間,可能是老闆的伊朗男子特地前來問候,擔心食物是否不合口味,殊不知我們愛死那道伊朗烤肉飯和無限自取的沙拉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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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回程路上,發現夜裡的設拉子街頭意外熱鬧,於是我們提前幾條街下車。仔細想想,我已經很久沒在這樣的夜裡散步了。伊朗留給我的夜的印象是安靜的、冰冷的,甚至有點孤寂,我從來不知道伊朗還有這種面貌。霎那間,我想起在伊朗停留的日子只剩下七天,竟好端端擔憂起了起來。

 

我們經過電器街、天橋底下,馬路上的巨型燈箱刊登了韓國三星智慧型手機的廣告。就在那個街角,我隱約聽見有人對我耳語。

「等一下。」我趕緊叫住Peter。

「怎麼了?」

「那個人好像說了『酒』。」

「真的嗎?」

「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不然回頭問問看好了。」

「不用了,今晚不需要酒。」

「喔。」

的確,今晚不需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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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