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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德黑蘭前,我在旅館的書架上發現了一本簡體中文書,書名是《遲到的間隔年》,書皮的文案寫著「中國第一本推動“間隔年”旅行概念的標誌性圖書」,跟隨著書名的小標寫著「一個中國男孩和一個日本女孩的愛情,和他的一年半旅行故事」。作者名叫孫東純,我沒聽過這個人名,但書名似乎有些印象,在中國旅行時好像誰曾經推薦過這本書。

 

間隔年,就是Gap Year的直譯,台灣似乎沒有相應的翻譯,但我覺得大陸翻譯得挺好的,從字面就能感受時間長度。

 

我偷偷摸摸把書從書架帶走,為了表現得理所當然,還先把它移動到通鋪房雜亂的公用桌上,趁收拾行李時若無其事地放進背包。我說服自己只是帶著它去流浪,在哪看完,就留在那裡。它屬於旅行,而不屬於任何地點。

 

在德黑蘭巴士站候車時我低著頭看書,突然有人踢我的腳,抬頭一看,對方是位衣著邋遢的女乞丐,一手抱著嬰兒,一手半彎曲地伸出來要錢。這是我第一次在伊朗看過乞丐,說實在我嚇了一跳,因為她那蠻橫的態度和我兩年前在加爾各答遇見的乞丐一樣,好像在收保護費似的。

 

我假裝不以為意繼續看書,她又用腳踢了我一下。我繼續假裝,以為這樣她會自覺無趣離開,沒想到那女人竟直接用手撥我(偷來)的書。一位伊朗男子在我理智斷線前出面把對方趕走,否則我不曉得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那位男子便是後來告訴我伊朗巴士經常誤點的鄰座乘客。

 

在亞茲德,這本書成了雙陸棋以外的最佳娛樂,我沒事就帶著它窩在中庭的木床上閱讀,邊抽著伊朗廉價但順口的細菸,那些菸頭就像沙漏一樣計算著時間流逝。

 

其中一天,旅館裡幾位房客組了個兩天一夜的旅行團,我只知道好像是要去住沙漠旅館,就跟著參加了。旅行團的成員有澳洲女生Ella、法國男Julien、紐西蘭男Thomas、德國人Peter和我,司機兼嚮導是位英文流利的伊朗人,他開著四輪傳動車來旅館接人。除了兩天一夜必需的行李,我把書也帶上。

 

車子行駛在沙漠裡有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好像那些風景是以相同的景片搭建,卻又存在著微妙的差異。我們先後參觀了幾座據說是全伊朗最古老的清真寺,離開清真寺,車子在一段筆直的公路上突然拐彎,碎石路面傳來顛簸的震動,我們在連綿的沙丘前下車,改用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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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遠看是土色的,近看卻是灰色的,它帶有溫度但不滾燙,像是有觸感的陽光。風在沙面上留下蛇一般的波浪線條,我們又留下漫無目的的足跡。司機呼喚我們上車,帶我們到沙漠的更深處,沙漠中當然沒有路線,但卻有明確目標。車子朝山丘下模糊的一點前進,那一點漸漸被銳化成清晰且立體的堡壘,斷垣殘壁之中有座生鏽的機槍座,說明了這片沙漠的戰場今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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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費了點力氣和時間登上堡壘後方的丘陵去目送夕陽,太陽沒入山脈稜線以後,只留下了「那裡是西方」這樣的訊息,幾處燈火好像跟星光約好似的一起點亮,在遠出形成銀河般的光帶。伊朗司機不知從何處收集了乾草、枯枝和廢棄木板,他把它們集中、點燃,在沙漠裡生起篝火,那團火在乾燥的空氣中越燒越旺。我們圍著火聊天,正確來說,我只是聽他們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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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把唇語和肢體語言都沒收了,聲音也不停被風帶走。伊朗司機好像在訴說亞茲德的歷史吧?澳洲女孩以俏皮的語調說了有趣的事?紐西蘭男子用紐西蘭腔快節奏地回了幽默的話?眾人突然大笑,我只好跟著笑了。難得幾次話題拋向這邊,我都沒順利接上,而是被短暫的空白取代。平時溝通已略顯吃力的我,好像瞬間迷失在語言構成的沙漠,那火光彷彿刻意避開我,只照在其他人身上。

 

晚餐在伊朗司機經營的沙漠旅館,這間旅館也是波斯花園的形式,有點像絲路旅館的迷你版,不過設備和環境都有一種新落成的味道。司機的妻子燒了一手好菜,大部分是羊肉料理,我把專注力集中在如何填飽肚子,肚子飽了,腦袋自然不會胡思亂想。

 

隔天,竟然一點行程也沒有,其實我不在乎沒有行程,反正只是絲路旅館的作息複製貼上。可是在絲路旅館,至少我有處可逃,逃到街上或網路裡都好,但在這裏,我必須面對已經落後的語言進度。

 

Peter很聰明的把雙陸棋也帶來了,午餐前大家圍著棋盤競技。換個地點我的幸運依舊,不停骰出「Double」,因此贏了幾場。然而那時我察覺到,用以表現興奮、開心、勝利之情的語言已漸漸離我而去,光憑幾個形容詞根本無法更充分傳達我的情緒。我想起書,我帶來的那本《遲到的間隔年》,於是我以躲避蒼蠅為藉口一個人窩房間裡面看書。躲蒼蠅是真的,無禮的蒼蠅在白晝的沙漠裡四出飛竄,它們在肌膚上行走時猶如瘙癢,在耳朵旁盤旋時猶如轟炸機,相當惱人。但,躲避其他人也是真的。

 

《遲到的間隔年》是作者從中國出發,經東南亞、南亞、中亞,最後從新疆繞道西藏,一路旅行,一路從事志工的故事。因為孫東純的路線和我的南亞行十分相似,所以讀起來特別有感,我漸漸融入故事之中,忘了門外的聲音,忘了語言的事。雖然是簡體印刷,但已是最溫暖的救贖,我願意慢慢看,慢慢猜測一些我不認識的字,越慢越好,反正多的是時間。

 

書的中後段作者來到印度的錫克教聖地阿姆利則,他在那遇見了一位名叫Summer的中國女孩,他的形容進一步勾起我的記憶。Summer,是我在加爾各答遇見的那位Summer嗎?不可能,兩段旅行相差了一年,肯定是名字湊巧相同而已。但是當我翻到書的附圖,竟發現和作者合照的那位女孩就是我認識的Summer,雖然髮型變了,但我認得出來。

 

我大吃一驚,更努力翻閱回憶、對照時間,才終於釐清問題。原來Summer一直沒有回家,她一直在中國,尼泊爾與印度之間徘徊,我遇見她的時候,是她第二次到印度的時候。這驚人的發現帶給我難以言喻的感受,好像這本書是穿梭時空之鑰,我才是主角,遇見Summer的是我。

 

我看得疲倦,睡了一會,醒來的第一件事是確認書裡的照片,那不是夢,Summer同時存在在照片裡,孫東純的描述裡,我的記憶裡。我興奮地想把這件事和剛結束雙陸棋對戰的Peter和Ella分享,但話到嘴邊才發現光是把巧合這件事說好已十足不易,何況關於時空、關於夢、關於我難以言喻的感受。沮喪之餘,我把書闔上,假裝沒這回事。

 

那一天,不曉得伊朗司機為何沒送我們回絲路旅館,我們改乘巴士離開沙漠,這輛巴士行駛在沙漠小鎮和亞茲德市區之間,越接近市區,巴士上的乘客越多。我坐在靠窗的位置,迎著風,拍下心目中認為最伊朗的風景,

 

你發現了嗎?這世界真的存在著巴別塔喔,你我都曾去過那裡旅行。它可能在新疆的夜市裡,當我對著維族扒手叱喝他把東西還給我時。可能在拉瓦品第混亂的街頭,當我坐在巴茲的三輪車的後座上。可能在土耳其的入境事務所前,當對方以無可奉告為由打發我的疑惑。可能在德黑蘭車站候車時,被乞丐踢腳又撥書的瞬間。

 

這世界真的存在著巴別塔喔,你我都曾去過那裡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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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