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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士穩定的振動帶有的助眠功效,我從深睡中醒來,車子已進入山區,所坐的右側貼近山壁,幾乎看不見另一側的山谷,卻無法忽視高度正在攀升的事實。目的地是喬治亞北邊的卡茲別克山,這座山是我來喬治亞以前對這國家唯一的概念。當時的照片裡積滿了雪,畫面大半被白色佔據,一座東正教堂座落於的山丘頂部,正好位在視覺焦點上。我所知道的僅此而已。

 

巴士正面切入一座幽靜的村落,村落裡的民宅和商店散佈在主幹道旁及山丘上。車子卸下乘客,民宿業者以溫和的方式攬客,簡單的床位大概在40拉里左右(約800台幣),提供早晚兩餐。一間名為Nazi的賓館因餐點特別美味而流傳於背包客間,我順著指標在小徑裡找到它。

 

那是一棟白色的木造建築,庭園裡擺放著農具,還有一頂顯然是旅客搭的帳篷。Nazi毫無疑問是民宿主人的名字,接待我的婦人是她的女兒,她把我安排在原本是起居室的房間,裡頭的家具像是為了變成客房而推到一邊,兩架鋼琴分據角落,大圓桌在不自然的位置上,放滿擺飾的玻璃櫃貌似許久不曾開啟,房間整體還維持著原有的生活感,差別只在於並排了好幾張床。室內的採光正好,午後陽光透過白紗簾柔軟入侵,提供了視覺上的溫暖。山裡的溫度超出預期冰冷,不若提庇里斯一件短袖上衣就能打發。

 

這時間旅客幾乎都到山上去了,廚房裡婦女們正在準備令人期待的晚餐。我坐在面對山景的陽台點了一根菸靜待時間流逝(乾燥的空氣使得香菸熄滅了好幾次),然後趁著天光到附近添購一些補給品,例如增加飽足感的餅乾和高熱量的巧克力。廣場附近有間名叫「Market Google」的商店,字型、配色都一模一樣。

 

天色漸暗以後旅客們陸續歸來,他們大多穿著登山品牌的尼龍質外套,外型修身俐落。由於餐廳的空間有限,晚餐被分成兩個梯次,第一梯在六點半,第二梯間隔約一小時。喬治亞的食物這趟旅行最合胃口的,融合了東方調味和西式作法,Nazi Guest的晚餐更不虛傳,滿滿的菜餚幾乎要滑落桌緣,豐盛且講究,我對面的韓國男孩展現了驚人的食量,雞骨頭堆成一座小山,看他那樣,我也毫不客氣把自己撐飽。如果把視點拉遠,可以想像一間點了燈的山居小屋正傳來餐盤碰撞的聲音,座上賓以輕鬆的方式交流,猶如鄉村電影裡的佳宴。

 

言談之際,我向女主人確認上山的資訊,她很熱心地把我和韓國青年湊成一組,

「既然這樣,你們明天乾脆一起上山吧。」

其實我想像上次在尼泊爾登山那樣自己分配進度,自己決定休息的時間,但還是不小心答應了。

 

因為每次登山都是臨時起意,只好從精簡的行囊中挑揀出勉強應付的裝備。我把所有衣服套上,再加上一件輕型羽絨套,依然不敵清晨的寒意。婦人們很早就起床準備早餐,我和韓國青年一邊用餐一邊外帶中餐的三明治,如計畫中準時出發。

 

身型微胖的韓國青年名字叫大榮,另一個休學旅行中的年輕背包客。他剛結束印度的旅行從德里飛來,問及為什麼到喬治亞,理由只是單純的機票便宜。像這樣說走就走的年輕人越來越多了,時代果然正在改變。

 

前往聖三一教堂的路不難,我們屏棄正規的路改利用捷徑,捷徑雖陡,卻值得以體力換取時間。抵達第一個山頭時才上午九點,聖三一教堂正沐浴在陽光裡,這季節的草長得格外整齊,簡直像刻意修剪過後,再染上秋天的顏色。站在教堂的腹地中可眺望遠方積雪的山峰,那便是卡茲別克山,喬治亞的第三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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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遊客甚少,只有幾名要求合照的亞美尼亞人和出差兼旅遊的中國遊客。教堂不遠處有一塊營地,放了兩座流動廁所,我打開流動廁所的門,幾乎同時把門關上,然後告訴也想上廁所的大榮:「那廁所太可怕了,我沒有辦法。」我所看見的景象是馬桶已經被衛生紙堆滿,儲水槽大概沒水了所以沖不下去,後來的人只好在那座小山上排泄。

「沒問題啦,我在印度什麼廁所都上過。」大榮說完朝廁所走去,卻複製了我剛才的動作,打開門又立即關上。

「如何?」

「真的太可怕了,比印度的更可怕。」

「我就說吧。」

我們只好在路邊小解後繼續上路。

 

從上路開始大榮便一直把印度的事掛在嘴邊,例如他有多愛吃路邊攤,青年旅社的床有多髒,一整天只花多少錢,背包客就該怎樣怎樣……之類的話。有一瞬間我幾乎在這個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不過是上一段旅行中仍精力充沛,初生得志的模樣,然而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旅行的我如果繼續討論那些「背包客顯學」未免太不長進。我很清楚那是我刻意避免,不願被辨識的一面,然而這一面卻在大榮的身上表露無遺。我無從和這樣的他對話,更不可能要求對方收斂,只好任由他彰顯自己的旅行態度。我越是虛應,越是拉遠兩人的距離,心理上是,實際上也是。

 

後來的山路越來越需要體力,毫無變化的景色考驗著耐性,我已經超前大榮一段距離,變成一個人默默邁著步伐。三小時後抵達冰河瞭望點,我把背包裡的三明治翻出來啃,倚靠在石頭堆出來的簡陋教堂上凝視著靜止不動的冰河。從冰河那邊過來的登山客昨晚在山上的小屋紮營,他們告訴我前往冰河的路還有兩個小時左右的路程。因為冰河實在太龐大了,根本無法用視覺衡量距離,明明看起來很近,竟然還要兩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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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大榮結束在瞭望點的短暫休息後一同出發,上山不太敏捷的他在下切的路段特別靈活,這一次換他把我甩開,等到路段變成上坡,又換我超前,我們始終保持一段距離,根本是兩個獨行的遊客。

 

前方的路變得複雜,有時必須以雙手輔助攀爬或跳躍於山澗的岩石。意識到被時間追趕是在與另一組登山客相會之後,他們已經準備下山,而我們卻還在路上。我開始加快腳步,一口氣走到肌肉酸痛不已才稍作休息,回過頭看已不見大榮的身影。「以後再也不爬山了。」我想,然後繼續往上。

 

接近冰河的時候四周突然變得寧靜,它像是處於沈睡的狀態的溫馴的生物,原本應該是水藍色的透明身軀被一層褐色的物質覆蓋著。我小心踏上看似光滑的表面,結果觸感沙沙的,完全沒有滑倒的顧慮。冰層上幾條血管般的細流張開來,清透的水汩汩而流,我的飲用水正好沒了,於是接了一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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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榮在我準備離開時趕來,形式上接觸了冰河前線,總算達成了健行的目的。我們必須趕緊下山了,否則會被困在日落後未知的狀態。雖說是來時的路,但光線的比例改變了,影子的角度轉換了,本來在後面的風景變成了前面,竟然有種陌生的奇異感,我們經常懷疑自己走錯路了,但回頭看又似曾相似。上山時的捷徑下山時並不適用(除非想藉著地心引力滑到終點),我們盡可能趕路,不浪費力氣交談。

 

回到旅館時正好趕上用餐時間,與其說是趕在天黑前回來,倒不如說是為了晚餐而趕路。這天的菜色雖然與前一晚大同小異,但在整日的勞累後竟更美味了,我終於明白這晚餐真正的秘密,沒有什麼比勞累過後大快朵頤更慰勞身心了,而睡眠也史無前例的香甜。

 

隔天離開卡茲別克時選擇了正確的座位,透過巴士的窗,我發現右側不只是山谷,峭壁上還有涓涓落下的瀑布,那畫面一點也不亞於巴基斯坦北邊的山麓。巴士在一處懸崖邊休息,突然有人叫住正在伸展四肢的我。

「嘿,又見面了。」

向我打招呼的是一對西方臉孔的情侶,我露出困惑的眼神又立即想起他們是在土耳其搭巴士時臨座的情侶檔。那天在夜車上為了打發時間,我看著電腦裡的《Lost檔案》。隔壁座情侶的那位女生不時偷瞄我的螢幕,然後終於開口:「請問這是《Lost檔案》嗎?」

「是啊,第四季。」

「那你有第六季嗎?」

「除了一二季都有。」

「太好了,我很喜歡這不影集,但就剩結局沒有看到。」女生發出歡呼,立刻拿出她的隨身硬碟向我拷貝檔案。我們因此聊了起來,得知他們是阿根廷與墨西哥的情侶組合,兩人在墨西哥相識相戀,然後一起到大西洋的另一邊旅行。

 

「太巧了,你們也來卡茲別克阿。」有時候不是世界太小,而是在大世界裡做著相同的事的人總會一再相遇。

「對啊,我們準備上山。」情侶檔的女生回答,她通常是發言人。

「我剛離開那裡,很美的地方。」

「我們非常期待。」女方接著說:「對了,謝謝你給的影集,我已經看完了。」

「如何?」

「嗯,我不喜歡結局。看完後反而覺得看不看都無所謂。」

「這樣阿。」嗯,看不看都無所謂,這句話很有意思。無法接觸時非常在意,實際接觸後可以隨意留下評價。旅行也是這樣吧,我為了照片裡的僅有一面之緣的山而來,也是一樣的道理。

 

休息時間很短,我被匆忙召回巴士,隔著車窗向他們告別,總覺得還會再其他地方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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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