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處

抵達塔縣的第三天早晨，我向劉盾等三人告別，帶著忐忑的心情獨自離去。這一離去即是另一個國度了，巴基斯坦在山的另一邊等著我。

從這過境的方式很特別，必須在塔縣市區的「紅其拉甫口岸」辦理出關事宜，再統一搭乘國際大巴離境。我買了張車票，在口岸外看見一張嬉皮打扮的熟面孔，是也曾在帕米爾青旅投宿過的法國青年迪米。我們之前不曾聊過，這一聊才知道他已經從越南一路攔車來到這裡，計畫以同樣的方式返回法國，不過這段跨國旅程必須認命繳錢搭車了。

口岸海關檢查了所有證件（包括入境巴基斯坦的簽證等），在我的台胞證上蓋了出境章，從此我的旅程就用不上這本芥末綠的曖昧冊子。說到巴基斯坦簽證，真是費足了我的苦心。為了得到這份簽證，必須先找一位當地人寫推薦信，然後上法院證明你不是個壞蛋，再把所有資料快遞到香港辦理。聽起來複雜，其實只要得到推薦信就萬無一失，問題在於我壓根兒不認識任何巴基斯坦人，印度人倒是認識幾個。網路論壇的前輩建議我到巴基斯坦餐廳禮貌性打聽看看，不過這種意圖太明顯的事我實在做不來。後來無異間和朋友聊到沙發衝浪，簡直天外飛來一筆，我竟然完全忽略這麼簡單的管道，於是當天晚上我一連發了15封信件給網站上的巴基斯坦居民，結果收到了好幾封願意幫忙的回信，我挑了其中一位，並回謝剩下的人。於是，我的巴基斯坦行多了一項任務---拜訪沙發主人。

所謂國際大巴不是什麼厲害的角色，我猜是越南淘汰的舊車款，因為它跟我在越南搭過的長途巴士是同一種形式，車內分成三排上下臥舖，走道上堆滿單幫客的貨物，乘客幾乎全是中國人。車子啟動，駛在純淨的高原裡，有雪山和草原相伴。這一路經過了無數的檢查哨，每次都必須把證件一一攤開來再收回去，每次下車都感覺室外空氣又冷了些。真正的紅其拉甫口岸在海拔4700公尺的高原上，那裡有一座城門造型的拱門，通過那功能性的拱門才算是真正進入巴基斯坦國界，再見了新疆，再見了沿路斗大的黨宣傳告示，再見了舒適的柏油路。

中國提供修建公路的資金果然鋪不過國界，一過界碑車子便震個不停，除了路況變糟，景觀也胚然變色，平坦的高原消失了，陡峭崎嶇的山路取而代之，山壁光禿禿的砂石質地一直延伸到河谷，染灰的泥流奔騰而下，寬度甚至比車道還寬，有時候陽光被山谷拒於門外，天就陰了一大半。這輛國際大巴的終點是索斯特（Sost），中巴友誼公路上的第一個小鎮，在那之前巴士幾乎都在這樣的山路裡行進。說真的，巴基斯坦歡迎人的方式實在令人憂心，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抵達終點之前，我們經過了一個檢查哨，巴士司機喚我和迪米還有另一位新加坡大哥下車。迪米排在我前面受檢，我手裡拿著台灣護照在後面待命，看見牆上的收費的說明，一個人需繳交7美金，我猜大概過境費或道路修護費。這時中國籍的司機突然問我：「從哪裡來的阿？」

我說：「塔縣。」
「不是，我是問你什麼國籍。」

「喔，台灣。」

「那就是中國人嘛！快點回車上去，中國人是不用付錢的。」我一臉僥倖又疑惑地準備離去，又聽見他在身後嘟囔著說：「哈，這路都中國人出錢修的，我們幹嘛繳費。」但我沒有回頭。

一共花了大約7個小時，巴基斯坦時間下午四點多終於來到索斯特。若稱索斯特為小鎮有點恭維了，它只有一條塵土飛揚的街，幾間不會敲詐人的雜貨店及旅館而已。如果你翻開地形圖，會發現這喀什米爾地區的山脈密密麻麻，比老人的皺紋還多。

我一口氣把手錶調慢了三個小時，把在中國積欠的時間通通討回來。結束如往常的手續與等待後，有位巴籍男子拿著厚厚一疊鈔票來跟我換錢，我掏出身上毫不留戀的人民幣，在不懂匯率的情況下胡亂換了一堆大面額的鈔票，好像瞬間變富有了。

轉眼間，車上那些中國單幫客不知消失到哪去，大概是這邊接頭的人把他們帶走了。只剩下我、迪米、新加坡的大明哥及零散的巴基斯坦人。迪米再次拿出攔便車的決心，但這條路上幾乎全是大卡車，或者已經接滿乘客的小轎車，他們都很熱情，只是愛莫能助。我們三人揹著行李沿山路走了至少一個鐘頭（幸好有誇張的美景分攤疲累），終於被一輛白色轎車轎車撿走，他們要往60公里外的巴束（Passu）去，和我們的目標一致。

前方的路施工的部份比沒施工的還多，尤其遇到鋪柏油的情況，必須耗上好長一段時間等待。我們無奈地看著滾輪車來回把柏油路壓平，灑水車接力降溫，一邊吃著好客的巴基斯坦人給的零食，一邊等待放行。

抵達巴束時已經入夜，滿月之光灑在停電中的旅館之上，我們在附設的餐館點了最基本的扁豆湯、烤餅，享受這遲來而且還是燭光相伴的晚餐。飯後我們都加點了一杯奶茶，是我在印度喝過甜膩香淳的那種，電來了，又走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們知道它今晚不會再來，就決定先睡了。這是我這些日子最早就寢的一天，明天還要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