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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在帕米爾青旅預定三天住房,結果老闆娘Cokky告訴我週日有牛羊巴札,於是我又延長了兩天。

 

牛羊巴札全名為「活畜交易市場」,雖是以牧業為對象的市集,但其有趣的光景亦吸引不少遊客。廣場空地大致分為牛與羊兩區,另散見驢、騾等動物,各種叫聲此起彼落。牛隻們被拴在簡易的鐵柵上,任買貨人選妃般品頭論足,邊甩尾邊撒下大泡屎尿。相較之下真想替羊隻叫屈,牠們不像牛一般得以伸展自如,而是一個頭挨著一個緊緊串在一塊,每張臉都貼著另一張臉,彎曲如鸚鵡螺的羊角抵在鄰羊的額頭上。牠們閉著眼睛,幾乎不動,可能在享受陽光,也可能太了解彼此的微妙關係,若誰破壞安定,整張活地毯就像被人攫起一端使勁一甩,掀起騷動的波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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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札裡的買賣貨人全是維族男性,買方挑牛看種類、體型也看活動力,然而羊隻全被捆在一起動彈不得,他們便由兩腿間伸手朝生殖器一抓,透過這種方式判斷羊隻狀態。每次那麼一抓,羊隻不舒服地掙扎,也可憐了隔壁的羊。

 

牛羊巴札有趣歸有趣,但什麼也帶不走,最後我只順手在市集入口揀了顆西瓜回家。當天晚上,經常混在一塊中國青年們回來了,他們兩兩一組實現了攔便車計畫,在兩百公里外的卡湖畔過了一夜,又回到帕米爾青旅。聽聞他們四人隔天中午就要各奔東西了,於是我們一如往常在天台上聚會,把台灣朋友私藏的啤酒分成好幾份喝光,聊了整夜。

 

忘了一共有多少人了,我們圍著桌子玩起大冒險,其中一次我和名叫喜子的女大學生輸了,懲罰是在天台的茅屋裡摸黑交換上衣。喜子平時是個大嬸性格、百無禁忌的女孩,這懲罰卻中了她的罩門。人性往往如此,逞口舌的背後是為了隱藏自己沒自信的一面,喜子非常在意自己比別人胖的身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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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推托下我們還是進了茅屋,門一關上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趁眼睛尚未適應黑暗前,我們背對著彼此把上衣交給對方。幾乎在我套上衣服的那一刻,門無預警地被掀開了,喜子驚叫一聲,一開始眾人只覺得好笑,但隨著喜子哀號般的哭聲傳來,整夜的歡愉瞬間變調了。

 

儘管我們再三保證沒人看見,甚至把事發過程重演一遍,但喜子依舊哭個不停,感覺得出她受了極大的驚嚇。兇手是陳坤,他雖然毫無惡意,但顯然誤踩了喜子的底線,若是其他人倒還好,偏偏陳坤是喜子平時一搭一唱的伴,他們總是形影不離,做菜、吃飯、抽菸、上街都在一塊。陳坤試著向喜子道歉,但喜子並不領情,他也倔強地懶得再說話了。場面越來越僵,大夥圍著桌子沈默不語,喜子始終低著頭,偶而用她身上的我的T-shirt拭淚,過了一會她終於抬起頭說要去廁所。

 

率先察覺情況不對的是杜迪,她在廁所找不著離開已久的喜子,房裡也是,便獨自一人到陽台更上層的屋頂上繼續找。那屋頂白天是曬衣場,晚上沒有燈,不太有人靠近。我晚杜迪一步上去,一面抬腿跨越地上的幫浦管線,一面低頭鑽過曬衣繩索來到屋頂的盡頭,先是聽見杜迪的聲音,接著發現她模糊的黑影浮現在隔壁大樓的屋頂。她搜遍了帕米爾青旅的屋頂,又將範圍擴及到對面大樓去。兩棟大樓之間架著無法承重的脆弱棉瓦,隱約可見從底下透的光。謝天謝地!杜迪沒一腳踩上去,而是沿著如平衡木般的女兒牆垣戰戰兢兢地過去的。我真不知她當時哪來的勇氣,因為當我伸出手迎接她回來時,她一直重複著:「好可怕,好可怕,我不敢回去。」我們努力延伸自己的身體,盡可能不去想屋瓦底下懸空的世界,才好不容易搆到彼此的手,那一刻,我感覺到她在顫抖,而我也是。「我抓緊了,不會放手的。」當時我說了這番愛情電影才會出現的芭樂台詞。可是心情卻天差地遠,我們都知道如果稍有差錯,結果會完全不同。

 

重返帕米爾這邊的杜迪等不及驚恐便急著對我說:「喜子會不會想不開跳下去了。」雖然我覺得這假設有點過火,腦袋卻不自主地回想剛才是否有東西墜落的聲響。這時所有人都集中到屋頂上,總算在屋頂的最角落,漆黑的牆影底下發現喜子枯坐在那,也難怪杜迪瞥漏了,若不是後面上來的人帶了手電筒,根本難以看見褪色般存在的喜子。

從喜子坐著的地方抬頭望,便是方正巨大的「帕米爾青年旅店」的招牌,這招牌從清真寺廣場那頭都能清楚看見,剛到喀什的那天我就是靠它找到這裡的,如今它又指引我們找到喜子。當時我真想說些憤怒又任性的話,諸如:「妳知不知道大家很擔心妳。」「妳知不知道杜迪冒著生命危險在找妳。」但我明白自己是最沒資格說那些話的人。

 

好不容易找到喜子的杜迪蹲下來撫摸她的頭,開口說,但是對陳坤而不是對喜子說:「你留下來陪她吧。」陳坤還在跟自己男子漢的尊嚴及面子搏鬥,難以接受這樣的安排,然而杜迪只丟下一句:「是男人就留下。」這是今晚第二句電影台詞,但用的恰到好處。我們二話不說下樓去了。

 

我身上這件印有米奇老鼠圖案的寬大T-shirt直到凌晨一點才換下來,宣告整件驚恐,滑稽,又帶點鼻酸的友誼勵志事件落幕了。重修舊好並非一蹴可幾之事,儘管重回桌邊的氣氛有些曖昧古怪,但至少有人願意開些刻意的玩笑,也有人願意回應了。

 

這是我離開喀什前發生的事,它讓我想起家,只有家人之間吵架才會如此任性,才會在原諒對方後仍然拉不下臉。或許「帕米爾」不是中點或終點,比較像是旅行路上暫時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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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3)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