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把房裡的風扇轉到最強勁了,不過室內空氣整晚沒有充分對流,溫度越悶越高,日出不久後,我在滿身大汗中醒來,二樓的房間果然像老闆說的比一樓更熱。幸好昨晚鬧哄哄的房客們都去參加婚禮了,沒有人和我搶淋浴間,可以享受一個沒有時間壓力的晨間沖涼。

我全身上下只著一件四角褲,手拿一袋盥洗用具,用自備的密碼鎖從外面把門鎖上,並反射性地把密碼刷掉。這個密碼鎖是出門前和家人臨時借來的,小巧堅固,有時我會把它拿出來求一份安心。

 

然後不幸的事情就發生了。

當我開開心心地沖完澡回來,身心舒暢地蹲在房門前轉動著三位數的密碼轉盤,「7~~2~~2~~~」,開鎖!

密碼鎖毫無動靜,我嚇了一跳!趕緊確認密碼是否輸入錯誤,但數字沒有卡在曖昧不明的位置,精確地停在「722」上,因為密碼就是自己的生日,所以絕對不會記錯。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我試著把密碼反過來試試,「227」,密碼鎖依然牢牢地掛在那裡。

 

糟糕!不知道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可能是我在上鎖時不小心更動了密碼,也可能是鎖頭本身機件故障,總之我被困在門外了,只穿一件內褲……。

 

一大清早的旅館裡面非常安靜,安靜到好像只剩下我在轉動密碼盤的齒輪聲。這時候也不知道能找誰幫忙,更不想驚動任何人。於是我想到了一個最愚蠢但絕對有效的方法,就是從「000」開始試到「999」!

 

好!既然決定了,就一鼓作氣吧!密碼一定就在這1000個數字裡面。於是我把一二位數先固定在「0」,從「001」開始。每換一個號碼,就試著拉拉看鎖能否開啟,如果是「001」就太幸運,「002」呢?「003」也不是。根據經驗法則,這種衰事絕不可能這麼輕易就解決。等我試到八百多、九百多,已經有一點心涼了,卻熱到渾身是汗。身後的陽光慢慢地爬向我,如日晷般在計算著時間,彷彿來不及解鎖逃進屋內我就會被晒乾。「998」、「999」,果然!我花了20幾分鐘把所有的號碼都試過了,卻沒有一個是正確的。

 

我不甘心地認為一定是剛剛過於心急,把某些數字不小心跳過了(而被跳過的好死不死就是正確的密碼),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於是我從「999」開始,再次用同樣的方法倒回來,並且更加謹慎、細心。

 

當我專注於猜密碼猜到一半時,突然覺得後腦杓被視線盯著,轉頭發現有四名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印度青年,不知已經默默注視我多久了。這畫面荒謬到令人苦笑,一個只穿內褲的亞洲人一早蹲在門口開鎖,被四個印度男子盯著。我驚覺可能被誤以為是小偷了,於是慌忙用英文解釋著,但他們似乎沒有人聽得懂,依然站在原地一臉茫然地看著我。好吧,既然聽不懂,也沒有要前來幫忙的意思,我只好假裝他們不存在,轉頭繼續完成我的「猜數字遊戲」。

過沒多久,突然有人戳戳我的背,我轉頭一看,是剛剛那四個年輕人之一,這次他手上拿著一隻手機,然後比出要拍照的手勢。

「天呀!老哥,你們是認真的嗎?」我心想。

「很抱歉,你們看不出來我正在忙嗎?」我無奈地說,但那句話像投入一池深潭的石子,只起了漣漪,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年輕男子露出白色的牙齒,一邊笑一邊晃動手上的手機再次表示要拍照,我只好免為其難地答應了。於是我只穿著一件四角褲、全身是汗,以”打不開”的門為背景,和其他三位印度人合照了一張。然後四位男子看著手機嘰哩呱啦不知在討論什麼,就笑著離去了。那張照片我連看都不敢看,只覺得自己被整了。

 

後來老闆正好上樓來,判斷態勢後告訴我只好把鎖破壞掉了,我認命地點點頭,他便立刻到一樓拿了一支箝子來,用蠻力把鎖扳開了。看著扭曲的鎖頭,除了感激他之外,突然覺得這麼容易就被破壞的鎖,我究竟一直帶著它幹嘛?

 

搬到二樓的房間以後,我多了一位鄰居,他是個有點年紀的老先生,皮膚黝黑,頭髮少少的,體型略顯削瘦。他就住在我的隔壁,經常把門開著。大約三坪的房間內五臟俱全。有電視、有冰箱、有冷氣,書桌上堆滿的生活用品,壁櫃上也有不少雜物,感覺上已經在此生活了一段時間。每次我經過他的房門,都會為了飄散出來的冷氣而放慢腳步。某一次終於被他逮到,被叫進房裡。

老先生告訴我他來自法國,因為家庭上出了點問題,所以五年前就獨自搬到朋迪榭里居住,目前這個旅館是被他稱為「家」的地方。

電視機裡正在上演板球比賽,我的視線在他臉上和電視機間游移,一邊聽他說著自己的事。老先生講話的語調緩和,眉頭有時皺成一塊,好像凝聚了散不開的憂愁。他說著說著,突然起身走到壁櫃旁翻找東西,最後拿出了一張A4大小的紙,上面密密麻麻的數字看起來像張亂數表。

「這是一張很神奇的東西,告訴我你的生日是何時。」

「1984年7月22日。」我回答。

他拿起桌上的原子筆開始在寫起算式,把運算出來的結果對照正面的表格向我解釋著。運算的過程和結果我都聽得一頭霧水,但還是假裝聽懂似地點點頭。老先生露出一副滿足又自豪的表情,把那張紙送給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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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突然指著桌上的照片開口說:「我的兒子也差不多是你這個年紀了,他28歲了。」又接著說:「我大概會在這裡生活一輩子吧。」

於是我告訴他:「假如哪天再來朋迪榭里,我會來找你的。」話一說完,他的眼淚立刻就潰堤了。

當下我真的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應嚇了一跳,呆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無法用英文說出什麼安慰的話來讓我有點慌張,於是我下意識地擁抱他,拍拍他的背要他別哭了別哭了,沒想到他哭得更厲害。

「想念」這種東西真的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被安慰的。我想他真的寂寞太久了,只是想要找個人說說話,而我正好跟他的兒子年紀相近。老先生肯定比我還更思念家人。

後來每次經過他的房門,我都會主動跟他打聲招呼。有一次我把還沒吃的芒果分給他,他非常開心地收下了,我也因此獲得一絲絲的溫暖。對我而言,或許這樣的舉動也是思念家人的一種投射吧,正好下午才剛打過電話回家。

離開朋迪榭里的前一晚,我敲了敲老先生的房門告訴他我隔天就要走了,又換來了他另一波潰堤的淚水。不過隔天出發去車站之前,老先生的房門一直是深鎖著,裡頭沒有電視的聲音,門縫也沒有冷氣流出來,確認他不在之後我突然覺得有點遺憾,不過這樣也好,請不要再傷心了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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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