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大召寺裡遇見了台灣人。我記得那天是十一世班禪喇嘛的生日,不過卻不是慶生大會而是祈福法會。據西藏流亡政府的說法,十一世班禪喇嘛從小就被中國狹持軟禁,而現在的十一世班禪喇嘛是由中國所認定,並非西藏轉世習俗所承認的。可以確定的是,當天眾人面前那張照片裡被稱為十一世班禪喇嘛的孩童,至今仍下落不明。大家在為他祈福,同時向中國政府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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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場上除了居民、僧人、遊客,還來了許多「西藏兒童村」的學生代表,眾人團團坐在廣場的地上。這一天的陽光特別耀眼,學生們頻頻用書本或打傘遮陽。我坐在人群裡,義工們忙著穿梭其中發送點心,一會兒是西藏大餅、一會兒是甜糯米飯,他們給地慷慨大方,大餅一個接一個,滿滿的糯米飯灑了滿地。我特別喜歡一種橘色丸狀的點心,推測是小米和香料揉成的甜食,搭配溫熱的酥油茶很適合。酥油茶的味道很奇特,鹹鹹香香的,像帶有奶味的湯,每嚐一口都覺得嘴裡油油滑滑的,彷彿喝下稀釋過的蠟。相較之下,我還是比較喜歡香甜的印度奶茶。

祈福法會在做什麼我完全狀況外,台上的人說些什麼也是鴨子聽雷,我只是個湊熱鬧的遊客。散場時,空氣中飄來熟悉的中文腔調,我立刻把所有的專注力放到耳朵尋找聲音的來源。旁邊是一對打著傘的女性,其中身著制服的是兒童村的學生,熟悉的腔調則來自另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女生。我跟在旁邊並走許久,幾乎可以確定她就是台灣人,於是我上前搭訕。

 

L 小姐(暫時這樣稱呼她)來自台中,在「西藏兒童村」當志工,教學生中文。因為平常不太有機會到市區閒晃,今天正好跟著學生一起參與活動,然後碰巧被身為遊客的我遇見。我們聊著走著,一起來到市區的一家館子用餐。L 告訴我,她已經來到達蘭沙拉兩個多月了,住在學校配給的宿舍裡,每天為學生進行中文的課後輔導。

透過 L 的介紹,我了解更多關於西藏兒童村的事。在西藏兒童村裡的學生們集體住宿在學校裡, 宿舍以「家庭」為單位,大約40人共住一間,環境有些擁擠,年紀較小的學生甚至要兩人擠一張單人床。學生們的生活很忙碌,一天的時間被嚴整地規劃好。除了課業、每天需有人負責伙食、有人負責打掃,分工合作完成所有「家務」。即使是低年級生,也會輪到煮飯的差事,煮不好還有被責備的可能,不過這一切為了訓練學生們獨立的能力,這種集體生活讓我直覺聯想到當兵的日子。到了高年級以後,學生們搬離家庭住進一般宿舍,不需再負責家務,只要專心念書為考大學而準備。感覺上是一個制度嚴謹的學校。

 

L 遇見的當天下午,我帶她去附近的瀑布閒晃。當天正好是假日,許多僧人帶著自己的袈裟到溪邊來清洗,披在大石頭上讓閃耀的陽光曬乾,山谷裡點綴著東一塊西一塊酒紅色的布料。L 說她來到達蘭沙拉的這段日子裡,幾乎沒有到周邊觀光過。雖然一天只有不到兩小時的授課時間,但上午必須用來備課,真正完整的假期很少。學校提供給她一間大小適中、環境清幽的房間,比我一路上住過的任何的旅館都來的舒適,我第一次踏進去時,甚至產生留下來做志工的衝動。離開瀑布的路上,我突然動念想去他們的課堂上看看,總覺得不能錯過這難得的機會。於是我厚臉皮地開口向 L 要求,沒想到最後竟演變成幫她代課一天的窘境,這可騎虎難下了,都怪我一開始欲拒還迎的態度。

 

於是,和 L 相遇的隔天,我跑去「西藏兒童村」幫她代課一天。學生們分成兩個班級,初階班幾乎完全不會中文,要從最基本的教起。進階班的程度非常好,L 平常會準備一些文學的東西給他們閱讀,例如沈從文的散文(嚇)。由於L 平常嚴謹的備課,更讓我感到緊張。我並非中文系的,也沒有當老師的經驗,把自己弄得進退不得到底是為什麼!最後我和 L 討論,初階班的課程內容是「幾點幾分」的說法,進階班則因為我沒有任何教材,所以採聊天的方式,分享我當背包客的心得。

我們在圖書館後面的教室裡內上課。室內有幾張椅子排排坐,一個可推式的白板就站在我身旁。下午四點半,學生們三三兩兩出現,初階班約莫十來個學生,大部分看來稚氣,臉上流露一股自然純真的氣息。L 先用英文向他們介紹我,然後大家為我鼓掌,接著輪到我接棒。

「大家好,我是XXX,也來自臺灣,昨天在這裡才認識 L,今天來這裡代課一天。」我用白板筆在白板上寫下我的中文名字,不過他們不懂ㄅㄆㄇㄈ,而我也不懂漢語拼音,所以 L 在一旁協助我把拼音標上。

「今天要跟大家上的是『幾點幾分』。」我把自己的名字擦掉,將這幾個字取代原來的位置,L 一樣上來幫我標音。

「請大家跟我一起念。」我覺得自己好像電視上英語教學節目的老師,用嘴型和螢光幕前的大小朋友一起複誦,頭也跟著「三聲」的發音微微地畫了一個勾勾。

大家對突然造訪的我感到生疏是必然的,有些學生非常害羞,讓我也跟著害羞起來,有學生非常熱情,以一種初生之犢的直爽回答問題,聲音也特別洪亮。每個人會習慣以自己熟悉的語言為基調去揣摩別的語言的念法,就像日本人或美國人念中文,都有其獨特且難以形容的腔調,聽久了便成為一種容易辨識的刻板印象。不過聽藏人學中文倒是第一次,那完全是另一種獨特的腔調,含蓄中帶點純樸和可愛。

當我介紹完「幾點幾分」的說法和規則以後,便把小時候看過的團康活動融入堂課裡。我在白板上隨意寫下一個時間,學生們除了必須立即判讀之外,還須把自己的身體當做時鐘,用雙手當做時針、分針,示意出我所寫的時間。這個活動不算太難,看著學生們東倒西歪非常有趣,教室裡的氣氛好像稍稍熱絡起來。但是每堂課只有短短的45分鐘,等到每個學生都練習過幾次後,幾乎就要下課了,可以上的內容真的有限。我向初階班的學生說再見,有幾位進階班的學生已經在教室的角落等著。

進階班的人更少了,可能有些人輪到負責「家庭」的伙食,或因其他理由而不能來。課餘的中文課非強迫制的,每天總有人輪流缺席。進階班不需用英文上課,他們每個人的中文都非常流利。L 同樣為我做了開場白,然後換我登場。

簡單自我介紹以後,我說:「因為是突然來代課,我什麼都沒有準備,L 說,我可以把自己的旅行經驗分享給大家,我想或許可以試試看。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也稱不上是多麼厲害的經歷,不過我想傳達的是背後”追求夢想”的精神。」我有點訝異自己把這種八股的道理毫不害臊地說出口。「聊夢想」這種事好像小學生作文或日劇裡的煽情情節。

 

於是,我開始把之前去澳洲打工度假的經歷告訴他們,包括在路上被搶劫,上警局做筆錄、筆電被偷、在墨爾本的街頭為了等待工作辛酸地吃著冷掉的潛艇堡、為了開通電話卡的語言障礙而沮喪不已、為了換工作四處遷徙、在豔陽下揮汗採果……等。我把澳洲打工度假比喻為一場「生存遊戲」,沒有能力活下去的就準備出局。那段日子裡結識了一群一起走過來的朋友,去了許多地方,換得許多瘋狂且獨一無二的回憶,或多或少成了這趟旅行的養分。

一開始,我顧慮這些內容對他們是否太過遙遠且殘忍。畢竟這裡的某些人,可能沒有被認可的身分或背負著我們無法想像的包袱,旅行這件事情簡直是遙不可及的大夢。所以我一再地強調這只是我實踐「夢想」的一種形式,每個人都應該有屬於自己的夢想和實踐的方式,重要的是必須勇敢追求。

接著我把這趟長途旅行的動機、原委大致上說了一遍。背著背包出發旅行聽來簡單,卻著實經歷過一些沮喪、麻煩、克服困難的勇氣、說服家人和自己的理由,才真正踏上茫茫未知的路。雖然我不清楚自己在追尋什麼,卻清楚自己在逃避什麼,所以我享受於旅行的當下。

 

在分享的過程中,學生們隨意提問一些例如經費、簽證、在澳洲做什麼工作、在印度已經去了哪裡之類的問題,聊著聊著不知不覺時間就過去了。L 在結束前幫我下了個總結,把我分享的動機變成更明白簡要的話。我聽著她為我做的總結,忽然一陣雞皮疙瘩。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我也正藉著這樣的分享,同時審視自己這趟旅行的初衷,為目前的旅行下了小結。隨著在外的日子漸長,四處移動變成一種習慣,反而不特別執著於什麼意義、目的。所以我感謝這樣的機會,提醒我回頭看看。有種教學相長、自己也獲益良多的感覺。

 

課堂結束後,我趕在天黑前循著另外一條捷徑下山,才剛步出大路,天就已經黑了一半。身後的遠處有噴噴的引擎聲越靠越近,一位藏人騎著一台打檔車在我身旁停了下來。

「要去市區嗎?」對方問我。

「是的。」

「我要去大召寺,剛好會經過市區,天黑了,我載你過去吧。」

向他道謝以後,我帶著一絲猶疑坐上他的後座,原本30分鐘的腳程一下子縮短了,我又回到人來人往的熱鬧市區。但這次的感覺很真切,一點也不像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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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瑞夫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